《永生》作者:[美] 迈克尔·斯万维克

 



  李罗鸣 译

  “打算长生不死吗,你?”
  这句话打破了酒吧里的喧闹,大家都安静下来。寂静蔓延开去,直至无限。最后,一个机器人说道:“我想你是在和我讲话?”
  醉汉大笑起来:“难道这儿还有别的人在脸上刺针?”
  老人看到了一切。他轻碰坐在身边的年轻女子的手,说道:“注意看。”
  机器人小心地把自己的注射器插到旁边的液状胶原蛋白瓶里,瓶子是放在一块天鹅绒上的。他从充电器上下来,把外套放在注射器旁。当他再次抬起眼时,他的面孔冷漠死板,看起来像只幼狮。
  醉汉咧开嘴,冷笑起来。
  酒吧正好位于当地展览台外的角落处。这里非常宁静,远离街头暴力,就像胡桃里一样温暖舒适。光线懒懒地在房里流动,形成一个特别的聚光点,就像夏天空中飘浮的云朵,但要黯淡得多。吧台,吧台后的酒瓶,吧台后的酒瓶下面的架子,全都真实得过分。虚拟的事物要么被束之高阁,要么被放在远端,总之放在拿不到的地方。这里没有一处显得时髦。
  “如果这是挑战,”机器人说,“我更乐意去外面打。”
  “噢,不——”醉汉说,表情说明他在撒谎,“我只看到你把那黏糊糊的玩意儿打进脸去,真是讲究,就像老太太在体内塞满抗氧化剂。所以我想……”他晃悠着,手扶着桌子以便站稳,“你大概是想长生不死吧。”
  年轻女子询问地望了老人一眼,老人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说对了。你——什么,50岁了?正好开始变老,衰败,很快你的牙就会烂掉,头发会脱落,脸上堆满皱纹,你的听力和视力也会丧失,记不得最后一次站起来是什么时候。如果死前你还不需要尿布的话,那可真叫幸运。但是我——”机器人将少量液体吸进注射器,敲敲大桶让泡沫涌到高处,“任何部位只要损坏,我就把它换掉。所以,的确,我打算长生不死;而你,我认为你正要去死,而且我希望会很快。”
  醉汉的脸扭曲了。他发出一串不连贯的怒吼,向机器人扑去。
  以一种快得看不清的动作,机器人站了起来,抓住醉汉,举过头顶。机器人一手紧扣醉汉咽喉,让他无法开口,一手紧扭醉汉双手,就算他挣扎也无济于事。
  机器人冷冰冰地说:“我会这样抓着你的脊骨,用点力就能捏碎你每个内脏。我比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强壮2.8倍,速度快3.5倍,反应只比光速略慢,而且我刚刚调整好。你再找不到比我更糟的打架对手了。”
  机器人将醉汉转了一圈放下来,醉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但我是个善良的人,我会有礼貌地请你离开。”机器人将醉汉扒拉了一圈,把他向门外轻推了一把。
  醉汉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酒吧里的每个人——那儿并没有多少人——一直都在旁观,这时他们记起了自己的饮料,谈话声再次充满了整间屋子。酒吧侍者把某样东西放在吧台下面,然后走开了。
  机器人折好充电工具箱,把它塞进一个口袋。他用力在信用卡片上拍拍手,站起身来。
  他正要离开,老人转过身来说:“我听见你说想永生不死,是真的吗?”
  “谁不想?”机器人无礼地答道。
  “那么坐下吧。在你将要度过的无数世纪中拿几分钟出来迁就一个老人吧。你没有什么急事,能不能和我一同度过这段时光?”
  机器人犹豫了。老人身边的女子对他微笑,于是他坐下了。
  “谢谢。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布兰特先生。我的记忆力没问题。”
  老人笑了。“这就是我喜欢你们的原因。我不用老是提醒你们。”他向坐在对面的女子作个手势,“我的孙女。”光线在她坐的地方较强,她的头发闪闪发光。她笑时现出的酒窝可爱极了。
  “我叫杰克。”机器人拉过一把椅子,“喀迈拉公司的福戈领航员。型号是——”
  “别说了。是我建立的喀迈拉,难道我还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吗?”
  机器人脸红了:“你要谈什么呢,布兰特先生?”由于人造反荷尔蒙抑制了他的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有敌意了。
  “永生。我觉得你的雄心壮志相当有趣。”
  “说什么呢?我自己照顾自己,谨慎地投资,购买所有升级产品。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不能永生不死。”机器人的话语中带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我希望这没冒犯你。”
  “不,不,当然没有。怎么会呢?有些人想通过自己的工作实现永生,另一些人则是通过他们的孩子。还有什么比同时做到这两点更让我高兴的呢?但告诉我——你真的期望永生不死吗?”
  机器人一言不发。
  “我记得我已故的岳父威廉·波特有过这么一件趣事。他是个好人,是的,但还有谁记得他?只有我。”老人叹息道,“他对铁路挺感兴趣。有一天他参观了一家科学博物馆,其中展出了一架奇妙的老式蒸汽机车。那是上世纪末的事了。他钦慕地倾听着导游吹嘘这台古老机器的种种优点。当导游员提到它的生产日期时,他意识到自己比它还老。”老人身子前倾,“这就是他发笑的原因,但这并不真的好笑,对吗?”
  “对。”
  老人的孙女静静地听着,专心致志地在一个瓶子里拿椒盐卷饼吃。
  “你多大了,杰克?”
  “七岁。”
  “我八十三。你认识多少和我一样老的机器?八十三岁还能工作。”
  “我那天看见了一台。”老人的孙女说,“一台道森堡,红色的。”
  “真叫人高兴啊,但它不能再用于运输了,对吗?我们给它准备了很多展台。我曾得过一个奖,奖品上镶着一支尤尼维克上的真空管。尤尼维克是第一台真正的电脑,然而它全部的名声和历史重要性加起来,也不能防止它变成废料。”
  老人的孙女说:“尤尼维克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如果能够的话,也许它今天还存在。”
  “它的部件会磨损。”
  “可以买新的。”
  “可以啊,只要有市场存在。但现在只有很多你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你们从事危险的职业,总是发生事故,每次事故都会使消费市场萎缩。”
  “可以购买老式部件或订做。”
  “是啊,如果你出得起钱。如果出不起——”
  机器人沉默了。
  “小伙子,你不会永生不死的,我们刚刚证明了这一点。现在你既然已承认某一天你也会死,你也承认它只会早不会迟。机器人仍处于襁褓之中,没人可以将一个T型机器人升级成展览型的,同意吗?”
  机器人点点头:“是的。”
  “你一直都知道。”
  “是的。”
  “这就是你对那酒鬼那么凶的原因吧?”
  “是的。”
  “现在我恐怕要无礼了,杰克——你也许活不到八十三岁。你没有我的优势。”
  “哪一个?”
  “良好的基因。我选择了优秀的先祖。”
  “良好的基因,”机器人有点愤世嫉俗,“你有良好的基因,可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我又得到了什么,我他妈的又得到了什么?”
  “钼制关节代替不锈钢关节,红宝石芯片代替锆。17号塑料——见鬼,我们为你们做得够多了!”
  “但那还不够。”
  “是啊,的确不够。那只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那怎么解决这问题呢?”老人的孙女笑着问。
  “我建议要用长远的眼光来看问题,我就是那么做的。”
  “胡扯,”机器人说,“你年轻时是个延伸主义者。我输入过你的自传,你似乎和我一样渴望永生。”
  “是的,我曾是生命延伸运动的主要成员,你无法想像我们把什么鬼话塞进了自己的脑子。最后我清醒了。问题是,人类的细胞每自我更新一次,信息就会降级一次。在血肉之躯的人类身上,死亡是与生俱来的,它似乎是写在基础程序里的——这也许是防止宇宙中挤满老家伙的方法。”
  “还要防止旧的观念。”孙女话中带有几分恶意。
  “言之有理。我看到生命延伸运动失败,我决定让我的孩子在我失败的地方胜利。你会成功,而且——”
  “你失败了。”
  “但我从未停止过努力!”说最后几个字时,老力用力捶着桌子,“你显然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来讨论一下该怎么做吧。为了实现真正的永生,要做些什么呢?我应该给你们什么建议呢?我们来设计一个能永生不死的人吧。”
  机器人小心翼翼地说:“显然应该这样开始:这人必须能够买到所有可得到的新部件和升级产品,必须有使之易于根据科技进步而调整的港口和连接器,必须能够在极冷、极热和极湿的环境中生存。而且——”他在脸前挥了挥手,“他可不能长得他妈的这么漂亮。”
  “我觉得你看起来挺好。”老人的孙女说。
  “是啊,但我希望能被当成血肉之躯。”
  “所以我们假设的永生应当是:一、无限升级,二、适应各种环境,三、考虑周全。还有吗?”
  “我想她应当看起来很迷人。”老人的孙女说。
  “她?”机器人问道。
  “为什么不能是她?”
  “这其实不是个坏主意,”老人说,“能从进化中生存下来的生物最能适应它的生存环境。人类的生存环境是人造的。一个幸存者惟一有用的特性就是他能轻而易举地与他人相处,或者,如果你坚持,就算是女人吧。”
  “噢,”老人的孙女叫道,“他不喜欢女人。我可以从他的身体语言看出来。”
  机器人脸红了。
  “别觉得受了侮辱,”老人说,“你不应觉得被真理侮辱。对你来说——”老人向孙女转过脸去,“如果你学不会好好待人,我就不带你到处走了。”
  她低下头:“对不起。”
  “道歉接受。我们再谈谈那个任务,好吗?我们设想的永生之人在许多方面都将像个女人,自我更新,能够得到自己的替用部件。她可以把任何东西作为燃料,一点碳,一点水……”
  “酒也是种绝妙的燃料。”老人的孙女说。
  “她能模仿出衰老的模样,”机器人说,“同时,自然生命又会一代复一代地得到进化,所以我希望她也能通过升级而进化。”
  “很好。只有当我完全免去了她升级的麻烦,并让她完全能用意识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才能任意改变和进化。如果她打算在文明消亡之后继续生存,她就需要那种能力。”
  “文明消亡?你认为这可能吗?”
  “在一段长时间里当然是可能的。长远来看,这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事看来都不可避免。记住,永远可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一段长得足以让任何事发生的时间!”
  有一会儿,大家都沉默了。
  然后老人拍一拍手。“好,我们已经创造出新的夏娃。现在我们给她上好发条,让她启动!她可以活——多久?”
  “永远。”机器人说。
  “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来把她分成小块儿。2500年她会干什么?”
  “从事一种工作,”孙女说,“也许是分子设计美学,或为娱乐幻象写脚本。她将深深植根于文明当中,她会有许多她热切地关心着的朋友,也许还有一两个丈夫或妻子。”
  “这丈夫和妻子都是要变老、损坏或死掉的。”机器人说。
  “她会为他们悲悼,然后继续生活。”
  “3500年。文明消亡。”老人兴致勃勃地说,“那时她会干什么?”
  “她当然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环境中存在毒素和放射线,她将使自身对此免疫。她会让自己对幸存者有用。她将以老妇人的面貌出现,教人治疗的方法。她时不时还会暗示些什么。她会在某处建立数据库,其中贮存着幸存者们失掉的一切。慢慢地,她会将他们带回文明之中。这将会是个更温和的文明,一个不太可能自我毁灭的文明。”
  “一百万年。人类进化成了某种我们现在无法想像的生物。她会如何应付?”
  “她模仿他们的进化,不——她已进化得与他们一样!她想要一种安全的方式进入群星,就会鼓动一种极其渴望这样做的生命,尽管她并非是首先利用这种生命的人。她会等待数百代,让他们证实自己的特性。”
  在幻想的静默中倾听的机器人说:“假设那从未发生,如果星际旅行仍然困难无比,危险重重,那又如何?以后怎么办?”
  “人们曾认为自己不能飞翔。只要等待,许多看来不可能的事都会变得简单。”
  “四亿年。太阳用尽自己的氢,太阳核心毁灭,氦融合开始,太阳变成了一颗红巨星。地球被蒸发了。”
  “噢,那时她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这个容易。”
  “五亿年。银河与仙女座星系相撞,周围一切都充满高能射线和爆炸后的星球。”
  “真麻烦。她要么防止这种事发生,要么搬到几百万光年之外更友好的星球去。她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和收集工具。我确信她能胜任。”
  “一万亿年。最后的星球也变暗、熄灭了,只有黑洞留了下来。”
  “黑洞是绝妙的能源。没问题。”
  “1.06古戈尔年。
  “古戈尔?”
  “古戈尔是10的一百次方。一后面加上一百个零。宇宙的热量消失殆尽,她怎么幸存下来?”
  “她会长时间等待它的到来,”机器人说,“当最后一个黑洞消失后,她必须过一种没有无偿能源的生活。也许她能接受这种变化,将自身特性改写为垂死宇宙的物理常量。这可能吗?”
  “也许吧,但我真的认为宇宙的生命对任何人来讲都够长了。”老人的孙女说,“不能太贪婪。”
  “也许,”老人沉思道,“也许。”然后他又对机器人说,“现在好了,你看到了未来,以及第一个不死之人的简单自传,最后结局是她死了。现在,告诉我,知道你为这样的成就贡献了一份力量——不管它多么微小——难道不够吗?”
  “不,”机器人说,“还不够。”
  老人扮了个鬼脸。“你还年轻。我问你:到目前为止,这是一种美好的生活吗?就整体而言。”
  “不那么美好,还不够好。”
  老人久久地沉默着。“谢谢,”他说,“我很珍视我们之间的谈话。”他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看到别处去了。
  机器人手足无措地望望老人的孙女,她笑着耸耸肩。“他就是那样,”她抱歉地说,“他老了,热情会随体内化学平衡而起伏。希望你别介意。”
  “我明白。”机器人站起来,犹犹豫豫地向门口走去。
  在门边他回头望了一眼。他看到,老人的孙女正把她的亚麻布餐巾撕成碎片,优雅地呷着葡萄酒,把碎片吃了下去。


《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第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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