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藏在一根老式的钢结构管子里,毫无疑问,这根管子曾经被当成过烟囱。
现在,这根管子就埋在通往宽阔的新美国广场那面已经坍塌了的斜坡后面。这是一个绝对处于优势地位并且安全的所在,钢管在他的周围形成一个掩体和堡垒。
安全固然安全,可舒服就说不上了。他在管子里过了很久,虽说可以打个盹,但他却不时地醒来,听听动静,向着黑洞洞的夜空看一看。现在,黎明的曙色已经给老区上面那块肮脏的透明圆屋顶撒上一层淡淡的黄色,但仍然没有任何入侵者闯入的征兆。托勒觉得也许是入侵计划取消了。爆炸已经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停止,现在废弃的管道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
如果伏击按照原计划进行,毫无疑问会有一场残酷的杀戮。纪律防线会被包围在众目睽睽之下,然后一个一个地被射杀。这是一场布置周密的计划,特伍德再次显示了他的才能。托勒觉得自己此刻对那些可怜的纪律防线生出了几分同情。
无线电监听器就在他的脚下,他把这东西带出来就为了能听到科佩特和特伍德之间的通话,他得靠这个来研究战场上的情况。那是一个屋顶被烧掉了的长方形建筑,建筑的后边是敞开的,纪律防线将从敞开的这一面进来。远远的地方,两堆由石头和瓦砾组成的土石形成第四面墙壁,土石堆上长着杂乱的灌木和瘦弱的小树。
瑟杰克和特伍德就在土石堆的后面。托勒看不出任何他们的踪迹,这倒不错,这说明他们藏得很好。
托勒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让自己的身体舒展一下。他做了几个扭腰、翻转之后,把胳膊举过头顶,让自己的关节放松一下。可就在他做第五个深屈膝动作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杂沓的喧闹声。他停下来听了听,几秒钟之后,他脚下的监听器里传出了科佩特压低了的声音:“管道已经打开。”
托勒想象着纪律防线从仍然冒着烟的地洞里钻出来的样子。他等待着,屏住呼吸,聆听着从遥远的战场上传来的声音。但那里离他毕竟太远了。他又回到他的堡垒中等待,他把监听器平放在膝盖上,但那盒子却沉默着。无论如何,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现在,狄哈根人可能正在向第一批到达的纪律防线发起袭击。
上帝,帮帮他们吧,他想——可随即他又怀疑为敌人的死而祈祷是否有些不够妥当。于是,他把他的祈祷修改成:让上帝帮助我们所有的人吧。
伏击开始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托勒坐在他的隐蔽部里猜测着,从他听到热武器在入口方向发出回响,到狄哈根人追上他们需要多长的时间。
他的头从管子中伸出来,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他看见狄哈根人已经跑进了长方形的建筑中。他们一进去就各自分散,直奔离他们最近的掩体。起初,托勒还觉得他们的行为符合常理。太符合常理了。但是,他们跑的方式——那么仓促,那么迅猛,连回头看一眼都不看——他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第一批狄哈根人进入了掩体,一队纪律防线紧紧地追赶着他们。其他的人在什么地方呢?应该有更多的狄哈根人——至少比现在要多出两倍多。
接着,他就明白了狄哈根人数量大幅度减少的原因。随着战场上传来缓慢的丁丁冬冬声音,一辆体积庞大的艾姆车开了过来,车上至少有四个喷射口在冒着火,纪律防线蹲伏着躲在里面,猛烈地向外面发起地毯式的轰炸。
坦克!该死的纪律防线有坦克! 托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我们就要完了,他想。我们没有办法战胜坦克。他们已经消灭了几乎一半的狄哈根人——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全部消灭。
怎么预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难道说科佩特和培普还没有来得及发送警报就被杀掉了吗?托勒满怀惊恐地往外看,全副武装的坦克已经开到了战场中央,开始发射更加猛烈的火力。一团又一团的蓝色火焰尖啸着从喷射口冲了出来,撕裂着空气,也把垃圾山上的碎片震得乱飞。瑟杰克的人就在下面,他绝望地想,这回他们可要完了。
狄哈根人开始了紧张的反击。但每当有人找到一个好的射击点时,便会招致坦克疯狂的报复,阻击者立即便会死在坦克的火力之下。
特伍德在什么地方呢?他怎么能站在一边看着这场杀戮进行下去?面对这样的惨状,他为什么无动于衷?只要我有一件武器,托勒想。我一定……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但我绝不会坐在这里,等着他们把我炸成肉酱。应该有人做些什么!他的手掌湿湿的,他低下头,发现鲜血正从他的手掌渗出来,他的手指已经深深地扎人柔软的掌心。救救我们!求你了,上帝!你赶紧显灵救救我们吧!在热武器的尖啸声中,托勒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嗡嗡声。向着远处的战场尽头望去,另一辆坦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在它的后面还有一辆,那一辆后面还有一辆。
四辆坦克!每一辆的上面都坐满了纪律防线。
我们完了!他想。他们无论在人力还是武力上都优于我们,我们完了!最后一辆坦克到达之后,其他的已经开到了前面,它们呈扇形排开,开始搜寻。
几分钟之后,一切都会完结。除了碾轧、呻吟与死亡之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什么特伍德不动手呢?他,托勒又能做些什么呢?泰纳斯的迪瑞被敌人震耳欲聋的火力困住了。如果托勒现在把自己暴露出来,等待他的必然是确定无疑的死亡。但最好有人能够做点什么,而且要快。几分钟之后,纪律防线就要完成对整个战场的搜索。惟一的一次反击来自于所剩无几的那几个狄哈根人,他们愚蠢到冒险出现在敌人的一辆坦克前。
但没过多久,反击就结束了。纪律防线的火力扫射持续了几分钟,见不再有人反击,便停止了扫射。可怕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战场,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和热金属的味道。
托勒从他的掩体中看到了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纪律防线开始穿过战场向狄哈根人藏身的土石堆中走去。他们在仍然冒着烟的垃圾中搜寻,把尸体拖了过来。尸体在露天中排列开来,毫无疑问,在精心的照料下,他们至少又被烤灼了一次。
这些愚蠢的虐待狂!托勒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特伍德在哪里呢?杨丹两腿交叉坐在沙滩上,手放在膝盖上,手掌向上,做出典型的静坐姿势。
她就这样让自己坐在这里有好几个小时了,哪怕是一点细微的动作也没有,专心致志到了忘我的境地。在飞往这个星球的途中,她就这样坐在“西风之神”号上她的小舱室里,度过了她的大部分时间:静坐是为了在心中给交感理清道路,让路宽敞,过程才会迅捷。
此刻,置身于不同的太阳下面的不同世界,她面对深绿色的水坐在那里,任波涛拍击着海岸。她已经这么坐了整整一夜了。现在,黎明已经抹去了东方天际上的晦暗,地平线上夜的帘幕已经脱落,展现在她面前的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
杨丹整整一夜都在思考、祈祷,在自身寻找着答案。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她思考、清理,并从中找到答案。这种熟悉的静坐姿势让她感到舒服,也让她感到自己似乎又一次控制了世界——尽管她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彻底失了控,她需要对自己的生活做一番清理。
于是,她就坐在这个星球陌生的星空下的岸边,检视着她以往的生活,她希望从这种检视中发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对于目前的她来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秘密。
在踏上这次旅途之前,她是幸福的,她对费瑞亚的生活是满足的,她有一个确定的计划和对未来的美好承诺。可是,一踏上这条旅途,变化便接踵而至。她无法说出变化发生的准确时间和地点,但她却能够真切地感觉到变化所产生的影响。事情开始急转直下——可显然没有一个明确的转折点和主要的事件。前一天,她还在幸福地勾勒着未来,发掘着刚刚发现的艺术家天分;可第二天,她的心便如同跌人了万丈深渊一般地暗淡无光。
她失去了对未来的明确预知;她的幸福就像是稀有气体从多孔的容器中渗漏了一般。几周的旅途过去了,可杨丹却觉得自己的生活失控了,生活已经远远地偏离了正常轨道,以致于她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她既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
这还不算糟糕,最糟糕的是,她居然无法摆脱那可能一生无可逃脱地和那个叫奥林·托勒的人绑在一起的感情。
一个人何以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比他在场时更能左右别人的生活,这对于杨丹来说的确是个谜。会说话的鱼似乎是在谈论他——或者,更准确点说,会说话的鱼所谈论的与他所谈论过的是同一件事情,那是一件足以让人感到震惊的事情。
无论她的思绪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那个名字:托勒。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托勒已经成为她心中一个无法摆脱的结。
她爱过他吗?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爱。她的焦急和烦乱也不仅仅是因为无法确定,她是否爱那个乡巴佬。她处于目前这种境地的原因是复杂的,非常复杂。
她坐在那里,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从她的身边流走,风在水中所发出的拍击声在她的耳边嗡嗡回响,她耐心清理着自己的思绪和把她带人如此境地的感情。
她开始觉得贝斯洛昨天晚上的评论,比她最初的猜测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昨天晚上,她去找过贝斯洛,并把她当天早上对于鱼们的体验告诉了他——当然还有那些警告。她在黄昏的岸边找到他,那时他正和萨塔拉肩并肩地散步。他们一起在岸边走了一会儿——但这对情侣的脸上却有些不快,杨丹每向前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打扰了他们——后来,萨塔拉找了个借口,回营地去了。
贝斯洛从被打扰的愠怒中恢复过来之后,他们开始了两人之间的交谈。他们漫步在岸边,下坠的太阳触摸着水面,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银色。贝斯洛把他对于会说话的鱼的体验告诉了她。“那太奇特了,”他说。“开始的时候,我从它们那里得不到任何信息一只是有一种被托举的感觉,你明白吗?和它们一起在水中很惬意。
它们是些美丽的动物——很像地球上的那些领航鲸。就是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从它们那里得到了什么,我敢说那是鱼们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它们告诉你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杨丹问。
贝斯洛的肩膀微微地向上耸了耸:“没有。我得到的全都是温馨的感觉……我怎么给你说呢——那是一种真正的平和与满足的感觉。它们看起来是一些幸福的动物,是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杨丹把她的发现,以及她又是如何和那些鱼们交谈的体验告诉了他,把一切都说完之后,贝斯洛问她是否有什么烦心的事。
“你怎么会这么说呢?”她问。
“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你的话,你是绝对不会跑来和我谈话的。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这你知道。还有,你说起来喋喋不休,就像是嚼牛肉干似的反复运动你的双唇。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着急的事情。”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告诉他。“说实话,我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无法保持心灵的宁静——好像一切都失控了一样。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正被人拖拽着向前奔跑。”她总结说。
“那就停止奔跑。”他说。
停止奔跑?怎么?她要是意识不到正在向前奔跑呢?“追随之神是不会休息的,直到所有的人都认识了他,”贝斯洛说。“这是安西告诉我的。”
此刻,她坐在岸边,看着夜幕松松地垂落到大地上,刚才听来的话在她的耳边回荡:追随之神是不会休息的……
好,可是我不是同样盼望过向你学习的机会吗?她向无所不在的神发问。我不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学习、去理解了吗?还有别的什么呢?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别的吗?你还可能需要更多的什么呢?停止奔跑?我在奔跑吗?我是从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的呢?屈服。
一个多么古老的词汇:放弃,屈服,把自己献给另一个人,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杨丹清理着自己的思绪。啊,是有一些矛盾之处。我觉得自己被人拖拽着,与之同时,我又在向前奔跑,她想。被一个她所不愿意屈服的现实拖拽着——于是她才向前奔跑。而且,她还被一人追逐。
此刻,同样残酷的现实又一次逼近了她的面前。无所不在的神……追逐之神。
她必须奔跑,把现实搁置在一旁,奔跑。否则,她只能坐在这里,简单地等待——无论未来将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好了。
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是不愿意就让事情这样发生的。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反抗的愿望,这是与恐惧和自我意识一样与生俱来的。她已经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滋长了这种反抗愿望的。如果没有这种愿望她能活下去吗?如果屈服,她将走向何方呢?想想你要到哪里去,杨丹。想想你自己。你正在走向崩溃。你在潮湿而多风的岸边坐了整整一夜,你是为了麻木自己。你不知道需要什么,或你要去什么地方。
你迷路了,你失控了,因为有些事情是你所无法控制的。
你的交感能力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法宝,但是它没有给你带来片刻的幸福。你奇怪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它们不是你控制周围事物的另一种方法吗?控制。杨丹,那就是一切。你最怕的是什么呢?失去控制。不过,请你告诉我,现在是谁在控制这一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