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也许更长——总之他无法确定——在圆屋顶的地下阿奇乌斯——托勒从在他眼前漂浮而过的书页中抬起头来,坐在一堆胡乱堆放着的蓝色塑料笔记本中向四周环视。最近几天,他一直这么如饥似渴地读着福德·罗翰的《编年史注释》,头晕了,肚子也饿了。自从进入圆屋顶,他还没有吃过一点像样的东西。虽然走进阿奇乌斯之后,他看见了他和凯琳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留下的东西——但那一切在此刻的他看来,遥远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食物放了那么长时间,自然已经坏了,但密封在罐子里的水还能喝,于是他颇为节俭地喝了一点,又坐下来翻阅他所能发现的伊波瑞消逝了的过去。他知道他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坐下来翻阅这些笔记,同时他也知道,一旦他离开阿奇乌斯这一避难所,他将再也无法回来。所以,这几天的忍饥挨饿是值得的。
一旦离开阿奇乌斯,他将成为一个被追捕的人,因此,托勒并不急着离开,虽然他不久以后仍然是要离开的。饥饿已经让他感到头晕、无力了,如果等的时间太长,他将没有足够的体力与智力逃脱追捕,并为特伍德和他的同谋提供帮助。
当然,由于不知道回屋顶近期所发生的一切,他将注定一开始行动就在战略上处于不利地位。他估计了最坏的结局,这样,他以后面对现实中的一切时就不会感到过分失望。
他不知道离开这里后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已发生了一次清洗,特伍德和瑟杰克是否活着,或者他们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他又怎样与他们取得联系,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人能够为他提供一些帮助?这些问题时不时闯入到他的脑海中,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阅读上,老罗翰的编年史为他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资料。实际上,托勒真正希望的是从过去中寻找到能将他所觉察的这个星球上业已浮出水面的灾难消除的线索。
这曾经是他非常强烈的渴望,但现在却变成了他心中隐隐的焦虑。此刻,回到这里以后,他倒不敢确定他所发现的灾难征兆了。我以前是那么自信,他想。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呢?“怀疑”是一个温和的字眼。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一想到自己所承担的责任,他的心灵就像被无数条蛇啃啮着似的。
托勒一生中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直觉,从来不向后看。生命如此短暂,他告诫自己,没有机会回头。现在,好像他一直都相信的直觉背叛了他,使得他时时想往后看。
正是基于直觉,他离开了费瑞和他们的灿烂文明回到了圆屋顶下,为他所预言的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寻求渺茫的机会。
也是基于直觉,他放弃了能让自己未来幸福的最好的机会,离开了他惟一真正爱着的女人,惟一的,很有可能,也爱着他的女人。
同样是基于直觉,他遭遇了一系列的意外,甚至在混乱中失去了他美丽的朋友。
他想念凯琳——他为她的死而感到痛苦,但这痛苦还没有让他麻木。而且,他的心还在为她的死以及自己在她死前的那场灾难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感到深深的愧疚。他和精神错乱的宇航员之间所发生的那场搏斗送了凯琳的命,那残酷而血腥的场面总是活灵活现地在他的梦中重演。
所有这些——回忆的痛苦、摹然回首的警醒以及一阵阵自责——都化做一种力量,让他坚持,尽可能多地了解伊波瑞帝国的过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他的任务。还有,尽管他对于他的使命产生了疑惑,但他仍然觉得这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他不再理会这一切,就像不再让饥饿的肚子分散他的注意力一样,他的目光回到最近几个小时正在读的笔记。由于年代的久远,书脊已经变得很脆弱,有的地方还裂开了,但“第十九卷”中的书签却向他透露了一个信息,那时他已经在书中穿越了伊波瑞第三纪——根据罗翰的划分——四分之一的时间。
他把书签拿出——严格说来,那只不过是一张折叠着的纸,纸上记着用他在旁边箱子里发现的聚合材料刻写下的笔记——他读着前人记下的东西:
殖民地建立————开元1年。
红死————开元98年。
废除公民选举———开元309年。
殖民地分裂————开元311年。
第二次分裂————开元543年。
第一次清洗————开元586年。
众议院建立————开元638年。
费瑞之战—————开元833年。
费瑞迁徙—————开元1157年。
大厦关闭—————开元1270年。
费瑞分裂—————开元1318年。
众议院推翻—————开元1473年。
第二次清洗—————开元1474年。
塞热奥建立—————开元1475年。
这是一份从文明走向衰落的记录,和任何其他的文明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什么使得伊波瑞的记录如此惨淡——这才是托勒的兴趣之所在——而且伊波瑞从来没有吸收过他所遇到的其他文明的优长,他们从一开始就竭尽全力要建立一个乌托邦,他们有悠久的历史为他们组织并管理自己提供借鉴。他们很可能想要重建一个伊甸园。
但他们所建立的却不是伊甸园,而是地狱。
托勒所写下的主要事件展示了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的历史过程。从第一次的公民选举被废除到塞热奥帝国的建立,圆屋顶不断地滑向他们的衰亡之路,而与每一个将帝国带上中兴之路的机会擦肩而过。
他们选择了——不是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地——个人权利凌驾于集体意志之上,集权凌驾于民主之上,残酷凌驾于仁慈之上,压迫凌驾于自由之上。
尽管经历了岁月的变迁,经历了痛苦的分裂和血腥的清洗,圆屋顶的领导人仍然无情地续写着他们的衰亡之路。笔记中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几乎从开始的时候,人类的权力与自由就被他们扔到一边,一切开明政治所应具有的文明和高贵必须经过浴血的努力,而且努力了也未必能够成为现实。
是的,托勒心情沉重地想,这就是一切,笔记中所说的一切是完全可信的。
他还有九大本厚厚的笔记要看,他现在开始怀疑在饥饿将他彻底摧垮之前他是否还能将它们看完。尽管手写的字体在他的眼前浮动,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太集中了。
有好几次,他把自己游离到别处的神思强拉回同一个段落上。但他至少已经发现预示着伊波瑞未来的过去时代所发生的灾难——此刻他就生活在未来——“红死”之中。
托勒根据罗翰不算丰富的资料推断出这里一定进行过一次失败的人种学实验。
也许他们曾经想到过采取本土的生活方式,或者为了某种目的而进行过一次生物实验。无论这种实验是什么,传染病却以不可阻挡之势在这块大陆上蔓延开来。根据托勒估算,在这场疾病中丧生的大约有12000人,相当于总人口的四分之三。即使在黑暗的中世纪,地球上也没有发生过如此大的灾难。
当“红死”终于成为过去,伊波瑞也发生了永远的变化。
托勒在书中找到他刚读过的地方,继续读下去。可几分钟之后,他就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了,但又挣扎着坚持了几个小时。最后,除了承认他已被饥饿击垮并小心地将笔记本放回原处外,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一定得吃点东西。可是现在,在能吃到东西之前,他必须找到一条经过岗哨走出阿奇乌斯的路。然后,他还得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与特伍德取得联系。
他取出他第一次到阿奇乌斯看到的地图。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地图制作的时间和准确度。尽管它只标出了两个较低的层面,但其中的一层却被错误地标上了阿奇乌斯层,但他想凭这个找到他希望去的避难所——老区的路是不成问题的。
托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飘飞着许多如萤火虫一般的黑点。他离开了他的避难所,最后看了一眼这里的一切,便走进了能将他带上阿奇乌斯地面的干燥管道。
正当他沿着管道走的时候,一只胳膊伸过来,摸到了管壁上。他又一次想到该怎样避开卫兵。那边的人肯定也同样会感到惊奇,他想,无论他是干什么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找到比较坚固的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否则,他真不知道他该怎样往前走。
他退回到接头连接箱中,进了第二条管道,这条管道终于把他带到了通往阿奇乌斯地面的金属梯子边。他刚把一只脚放到第一个梯阶上,就停下来。
他听到了眼当咣当的响声和呻吟,以及沉重的机器碾过上层地面所发出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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