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杨丹独自一人坐在半圆形帐篷下的山坡上。此刻,贝斯洛和库拉克已经躲进他们的帐篷里,早就决定要和杨丹一起住的凯琳也在帐篷里睡着了。只有托勒还在夜色中甩动手脚,大步在附近的山路上走着。他的胳膊使劲地摇晃,对他来说,这是紧张过后的一种休息。他的肺还在疼,就像是刚刚以极快的速度跑完了万米长跑——但那种剧烈烧灼般的感觉却消失了。看见杨丹,他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很长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夜色迷人,是不是,”他终于开口,说,“这么寂静,又是这么的……深邃。”
空气似乎凝固了,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在这苍穹之下,他任何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没有鸟的叫声,没有昆虫的鸣叫,也没有树叶飘落或树枝摇曳的细微声响。
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概聋子就是这种感觉,托勒想。
“不像聋子,”杨丹说,“更像是被赦免者。”
托勒想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随后又想起她已经想到他要向她发问了,便不愿意再说什么。他仰起脸来,打量着愈益浓重的夜色中闪烁的明亮星星。这颗星球没有月亮,所以星星便在黑色的天穹下显得越发明亮。“你想到过没有,我们头顶上的那些星座还没有人命名呢?”
“哦,”杨丹说,“星星应该有自己的名字,我们可以为它们取名。”
“那都是非正式的。”
“不!我们起的名字会比任何人起的都要好。”
“好吧,看见地平线上面那摇摇摆摆有一颗领头星的一排了吧?我们给它取名叫‘奥菲西达亚’——就是蛇的意思。”
“正对着我们头顶最亮的一颗星星叫什么呢?它就像是一只鸟——这是鸟头,从两侧向外张开的一群像是鸟的两翼。一只美丽的鸟——一只夜莺。”
“那么,那个就应该叫做‘露西西娜亚’了。”
“奥菲西达亚和露西西娜亚,”杨丹说,“我喜欢这两个名字。你很会用词。”
“我是个作家——或者说曾经是作家。”
“曾经是?你现在是什么?”她低声问,托勒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盯着他,但他却仍旧看着天空。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此刻,我觉得似乎更像是一个探险家。”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所扮演的,都不再是我们所习惯的角色。”她用胳膊肘撑地,仰望着天空。“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
“你是个宿命论者?”
“不,我想不是的。我更像现实主义者,这是一种感觉。”
“就像你感觉到应该把面罩摘下来一样吗?”托勒转头看着她,注意观察她的反应。
“有些相象之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要知道,贝斯洛和库拉克都没有。”
“我想是我容易受别人的影响。”
杨丹笑了起来,她的嗓音仍旧有些嘶哑。“你洞悉世事,奥林·托勒,而不容易受影响的却是他们。我的问题是认真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库拉克说得对,那有可能很危险,我知道的。”
“也许我是想从那破罩子里解放出来吧。”
“自由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的,你所说的那个自由的确很重要。我想这就是我们出来在这上帝的灵山中漫步的原因。”托勒用另一只胳膊肘撑着地,面对着她。“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可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指的是什么问题?”
“我早就问过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不想再回到伊波瑞去?”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她说,推了他的胳膊一下,这是托勒所看到的她最真实、自然的一个动作。
“就算是吧——可你是那么想的,不是吗?”
“我告诉过你不是那样的——我无法捕捉我的想法,我只是凭着一种印象,就是这样。”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说:“伊波瑞是个充满了罪恶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
她的回答令他感到吃惊。他说:“我保证那里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觉得那里还会滋长罪恶吗?其实并不像你所说得那么糟糕。”她的表情告诉他,他们之间还不能够坦诚地辩论这个问题,便换了一个话题,说:“他们把你带到特伍德的住处时,你显得很吃惊的样子。出了什么事?”见她没有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不愿意。我是担心你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敢说明白了那里的一切。”
“至少,我明白那种感觉。”
“是的,是的,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的。”她说着,便开始讲述起她所能记得的发生在克律斯的事情。她讲起了演奏队的演奏,神秘的祭神仪式以及她最后所在的圣灵所。托勒注意到她描述那个地方的时候,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如果这对你是一种伤害,我们就不要再谈论那些事了,忘掉我所说的话好了。”
托勒建议道。
“我不想忘记,我要记住我在那里受到了怎样的屈辱,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你受到过什么样的屈辱?”
“向伊波瑞的罪恶屈服,”她的语调变得紧张而急切,“我是在圣灵所里产生这种感觉的。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无法言喻的恨,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罪恶。提伯特——他们这么叫它——这个名字让我战栗!这个东西,就是万恶之源。它要我——是强迫我。但我抗拒住了。如果圣灵会再持续下去,我会坚持不住的。”
“可你还是坚持住了。”
“是的,但我再也不想受那样的折磨了。”
托勒长时间地看着她,想着她说过的话:“今天早上你救了凯琳的命。我现在仍然没有搞明白她是怎么了。”
“同样的事情也曾经发生在我的身上过。”
“你的话让我感到费解。”
“是恐惧。”
“她说过她害怕。我想她害怕的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设身处地为她想想,他们在圆屋顶下生活了不知多少代了,他们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离开过那里——他们以敌意的目光看待外面的世界。你已经习惯了你每天所处的世界,却又突然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你会是什么感觉呢?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宽阔,那么空旷,它一定让她感到了极度的恐慌,所以才发生了我们所看到的那一幕。”
“在圣灵所里,同样的事情可能也发生在你的身上过。”
“是的,的确。”
后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丹才起来,走向她的帐篷。托勒见她走了,在她身后说了一声“晚安”,但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仰望头顶的天空,看见奥菲西达亚已经高高地升上了夜空,便也起身走回到他的帐篷。但那天在睡梦中,他都在想着杨丹说过的话。
第二天清早,一条河映人了他们的眼帘。最先看到这条河的是杨丹和她身后的凯琳。她们加快速度,把飞行橇停在山顶上,并催着其他的人快点过来。
“你看见了吗?”她问。
“看见了什么?”托勒问。这时,库拉克和贝斯洛的飞行橇也停了下来。他们透过头上的面罩,打量着其他的三个人。
“一条河。看见了吗?就在这些山峦的下面,你刚好可以看见那边有一条闪光的银带。”她指点着,顺着她那优雅的手指方向,托勒看见一条环绕在群山之中闪闪发光的银带。
“太好了!”凯琳笑着说。她好像完全摆脱了前几天的烦恼——就像是变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显然,是杨丹的善良与关照使她焕发了生机。
“是的,很好。”托勒转向贝斯洛和库拉克,用平生所能发出的最高声音对他们喊,指向那条河流。他们显然也看到了那条河,不断地用点头表示着对他的回应,还向他做出了夸赞的手势。他眯起眼睛,估算着这条河距离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
“我们可以在五分钟之内赶到那里,出发吧,到了那里,我们好好休息休息。”
他们又出发了,越过起伏的山峦,终于到了河边。他们停了下来,注视着那条宽阔的大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水波变成了银蓝色。它那潺潺的水声如轻柔的音乐一般,化解着飞行橇轰鸣所发出的噪音。
他们从飞行橇中走出来便径直奔向河边。托勒蹲下身子,把手伸入水中。河水凉爽而清澈,河底是细密的沙子。他用手捧了一把水送到唇边,小心地抿了一口尝尝,水有点淡淡的苦涩,但还算新鲜,就像这闪闪的波光所呈现给人的感觉一样。
“我看还不错,”托勒转过头去,对正在打量他的几个人说,“就看你们怎么想了。”他把手伸人水中,一遍又一遍地喝着。很快,杨丹和凯琳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起来。感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托勒才站起身来,对正站在一边像打量一桌盛宴的穷亲戚一样打量着他的贝斯洛和库拉克做了个手势。
他的手指着他们的面罩,示意他们把那劳什子摘下来。可他们却疑虑重重地看着他。托勒耸了耸肩,重又把注意力移到水中。这条宽约六十米的大河正在从容不迫地向南流去,粼粼的波光在蓝色的苍穹下泛着银色的光芒。河道在不断地变深,根据它的宽度来看,河道正中的水足可漫过飞行橇的高度,尽管他从来没有把这笨重的机器沉入到水底过。
毫无疑问,让他们的交通工具过河成了难题。他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怎样才能完成这件壮举——突然,托勒的目光落到了凯琳身上,此刻,她正弯腰在河边喝水。
“我们遇到了问题,女士们,”托勒来到她们身边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让我们的交通工具过河,我想它们是不能下水的。你们谁有办法?”
“有桥吗?”杨丹的话刚说出口,就立即被她自己否定了。“就当我没说。”
她的目光越过水面,落到对岸那荒凉的群山。“那边和这边一样荒凉,我们得找一个可以涉水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除非诺翰出来帮助我们。”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凯琳,“怎么样?”‘“托勒,不要。”杨丹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这么做。
“凯琳?你的超感能发挥作用吗?”
她想了一会儿,接着便点了点头:“也许有办法把它们带过河去。可是我不会——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
“游泳吗?”
巫师又一次迅速地点了点头:“是的,游泳。”
“这倒是一个办法。”托勒赞同道。
“你不能让她这么做,”杨丹说,“你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运用超感的力量吗?”
“的确没有,”托勒承认道,“不过我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杨丹,我得广泛地征求意见,除非你能说出这附近的什么地方有渡口。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难道我们就不能先找一个浅滩吗?我们可以找到的,只要有浅滩,我们就可以轻松、简单地过河。”
“的确,不错,就这样吧。你和凯琳向南,我向北——我们各走二十公里。”
“三十公里。”
“很好,就三十公里吧,然后我们回这里碰头,相互交流我们的沿途所见,怎么样?”
两个女人接受了他的建议,托勒站起身来,走向他的飞行橇。他快速地将面罩戴在头上,对贝斯洛和库拉克说:“看见没有,你们这两个家伙得赶紧从这个帽子里走出来,你们正在让所有的乐趣从你们身边溜走。
“现在要到哪里去?”库拉克问。
“哦,我们要去找一个能让我们过河的地方。你有办法吗!”
库拉克瞥了一眼飞行橇,说:“它们重得根本就举不起来,要我说,得找到一个浅滩。”
“这就是我们作出的决定。杨丹和我沿着河岸分头去找,你和贝斯洛呆在这里。
我们将在一个小时之内回来。”
“听起来倒是不错,”贝斯洛说。
“在这段时间里,你们为什么不放松一下神经,把头上的面罩摘下来呢?你们都看见了,空气很好,我们活得精神焕发。我想这里的含氧量比地球上还要高。只是有那么片刻的不舒服,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片刻的不舒服?你在地上滚动尖叫的那片刻是不舒服吗?不用了,谢谢。”贝斯洛说。
“随你们的便吧,你们早晚有一天会把它们摘下来的。呆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托勒、杨丹和凯琳分别沿着婉蜒曲折的河岸出发。河道平缓地穿越群山,托勒发现河谷就像是挂在两岸之间的一条带子,也就是说,这条河道形成的时间还不算太久远,当然,这只是从地质学的意义上来说。河水还没有来得及冲击两岸的山峦,因而,山峦仍旧按其固有的形态耸立着。
托勒紧靠着岸边,驾着飞行模向北行驶。突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山脊,河水就从山脊的下面穿过。托勒离开河岸,直奔山顶。在山顶上,他看到了一条平缓的河道,它的宽度似乎永远都没有变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什么地方会有浅滩。河水在苍白的太阳照耀下,宁静地向前流动,渐渐地消失在北方的一列高低不平的山峦之中。尽管飞行撬指示盘上显示的读数是十五公里,他还是决定向回返。前面是同样的山峦和河水,再走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回来的时候,杨丹和凯琳已经等在他们约定的地方了。
“从这里往前走二十公里就有一处浅滩,那里河面宽阔,水深还没不过膝盖,但河底有许多石头。”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激动着的杨丹说话的时候,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发现了什么吗?”
“没有,我们走吧。”
果然如杨丹所说,河水漫出河床,却无法像在其他地区那样很容易就可以从松软的土山中穿过,于是就形成了这里宽阔、平坦的河面。别人还在观望着的时候,托勒已经在水中趟出几米远了。水刚刚没过他的膝盖,也没有出现更深的迹象。于是,他又趟着水从原路返回,站到了凯琳的面前。
“怎么样,要不要去试试?”
杨丹开口了:“这周围有许多石头,也许我们能——”
“怎么?建一座桥?杨丹,大声点,我们要在这里呆一个月。有道理。”
凯琳阻止了将要爆发的争论。“我来好了。”她在杨丹的手上捏了捏,托勒注意到了她的手语。一种相互之间的理解和姐妹间的情谊,一夜之间就在两个女人中建立起来——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他想。毕竟,她们是这支探险队中仅有的两位女性,她们当然要形成自己的群体。但除了姐妹间的相互关心之外,她们之间还有点别的——或许可以说是相互融洽吧。也许正是她们所拥有的女人天性,使她们总是能够想到一起。
“我想最好是我们两个人和你一起去,我在你的一边,贝斯洛走在另一边——这样可以让你的脚步稳一点,不至于滑倒或发生其他的事情。”
凯琳又点了点头。托勒注意到,她又开始与她心中的神相会了。每当她的意识游离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候,她那漆黑的杏仁似的眼睛就变得黯淡无光。她直视着前方,身子一动也不动。几分钟后,她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向离她最近的那架飞行橇。
她弯下身子,将手轻轻地放到滑轮上面的一侧,随后便站直身子。飞行橇在空中飘动、盘旋起来。
贝斯洛和库拉克站在那里,张大了惊异的嘴巴,托勒则在心中暗自发笑。他从来没有把他们过去的行动告诉过他们,面对如此情景,自然他们要从头到脚地吃惊了。
托勒走到凯琳的身边,并向贝斯洛做了个手势,暗示他也如法炮制。贝斯洛只是朝他们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睛。于是,杨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她的手在巫师的肩膀上拍了拍,他们便一起向着水面走去。
河水将铺满石头的河床冲刷得很光滑,但并不粘滑。尽管如此,他们仍旧小心谨慎地迈着每一步,慢慢地向着河床的中部移动。即使在最深的地方,托勒也能很清楚地看到河底。有几个清晰可见的水洞,托勒带着她们绕了过去。没越多远,河水便又开始浅了下来,他们在越来越浅的水中向对岸走去。
托勒护卫着她们来到离河岸不远的一块平地上,凯琳把飞行橇放了下来。她站直身子,眼睛却仍旧黯淡无光,面无表情。“你是想休息呢还是想怎么样呢?”托勒问。凯琳摇了摇头,于是托勒说:“好吧,只不过还有两次,我们慢慢地把它们都移过来吧;我们做得很漂亮。”
第二次过河和第一次一样简单,但就在凯琳要把机器放下的时候,它却重重地摔了下去,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杨丹关切地皱了皱眉头,随后又将急切而恳求的目光投向托勒,其含义不言而明,想让他拿个主意。
“我们应该休息一会儿,凯琳,不要着急,很快要完了。”
但巫师转过身来,再次向河对岸扫了一眼。杨丹焦虑的神色其实就是对托勒的责备,“我是要阻止她的。”他无力地辩解。
第三次开始的时候和前两次没有两样,一直趟到河中都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当飞行橇开始在空中摇摆的时候,托勒意识到要出事了。恰在此时,凯琳突然停下步子。
“凯——”托勒还没喊出口,飞行橇便向着水面坠落下来。
“嘘!不要惊动她。”杨丹用嘶哑的喉咙小声说。
凯琳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她的眼睛紧紧地闭上,额头满是汗水,脸色灰暗,脖子上的青筋全都突了出来。飞行撬上下跳动着,机身摇摇摆摆,就像是要从她的控制中挣脱开去,一只滑轮已经接触到水面。
“专心,”托勒关切地说,“你能控制住的,慢一点,再往前面走一走,我们再过去一步。”
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步。
“啊!”凯琳大叫着向后踉跄了一步。飞行橇在空中打了个转跌到了水中,在河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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