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们携手而立,他颠三倒四,极力把自己在洞里的经历告诉她。

  “真高兴你回到了我的身边。”她温柔地说。

  他自觉心中有愧,摇摇头,心想那经历是多么奇妙啊。他浑身疲惫不堪,害怕重又被赶到海上去,可是他们显然是不能留在岛上的。

  “动身吧,”他脑子里的蕈菇说,“你像肚皮人,慢吞吞的人。”

  他依然拉着雅特摩尔的手,转过身子。他俩步履艰难地走下海滩,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海上下起了雨。四个肚皮人在格伦让他们等候的地方挤成一团站着,看到格伦和雅特摩尔走过来。他们谦卑地俯身扑在沙地上。

  “你们不必这样,”他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说,“我们都有事儿干了,你们也得干完自己的一份儿。”

  格伦在后面边拍打着他们肥胖的腰窝,边驱赶着他们向船上走去。

  海风像玻璃一样尖利扎人。

  偶尔可见一些蜘蛛树从高空飘过。在这些蜘蛛树看来,这只载着六名乘客的船只不过是一条浮木,现在它已远远漂离了高高的山崖之岛。

  一张破旧的缝制粗劣的帆挂在临时用来充数的桅杆上,逆风早已把它撕碎,使之成了废物,所以船失去了控制,正由一股强大的上升气流带向东方。

  这些人看着这一切,由于各人性格不同,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心急如焚,他们一路漂泊。从高高山崖之岛驶出后,他们吃了几次东西,也好好地睡了一会儿。

  他们侧身而立,这就便于他们随时想看看周围的环境。为了要靠岸,他们沿海岸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从远处看到山崖处一片树林。无数次的观看,周围的景致依旧一成不变,山连着山,绿林覆盖。

  小岛遍布海岸与船之间。岛上生长着在大陆难以见到的各种植物,有的小岛覆盖着树林,有的开满奇怪的花,有的只是光秃秃的岩石,有时小船眼看就要撞上岛边的礁群了,可总在最后一刻化险为夷。

  右转舵使船迷失于无垠的大海之中,格伦和雅特摩尔对大海的一无所知,使情况变得更糟。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总是处于从属地位,但对自身地位的绝望以及对周围环境不解之情涌上他们心头。现在难上加难的是海上又起了雾。云雾将船团团围住,隐去了所有路标。

  雅特摩尔和同伴一起凝视着船缘。“我从没见过这么浓的雾。”

  雅特摩尔说。

  “也是最冷的雾。”格伦说,“你看到太阳了吗?”

  在重重迷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海面突然出现在船边上。一轮巨大的红日低挂在他们来的方向的水面上,阳光穿过海水射过来。

  雅特摩尔挨着格伦。

  “太阳一直是高高在我们顶上,”她说,“现在这个水中世界怕是要把它吞没。”

  “蕈菇,太阳没了会怎样?”格伦问。

  “没有了太阳一切就都变得黑暗,”蕈菇说话的鼻音带着一丝嘲弄,“你自己能推测到,我们已进入了永恒的日落之乡,水流会一步一步把我们带下去。”

  它说得较含蓄,但格伦全身颤抖。他害怕不可知的未来,他更加紧紧抓住雅特摩尔。两人一起盯着在云蒸雾绕中显得巨大而呆滞的太阳。他们观察着,突然一个幽灵似的影子插进他们和太阳之间。这影子他们在右转舵时曾见到过,它在太阳上撕出一个锯齿状的口子,几乎同一时刻雾加重了,太阳不见了。

  “啊!啊!”见到太阳没了,大肚皮们发出哀叫。他们一直挤在一堆从岩石上采来的树叶上。这会儿他们惊慌地跑上前来,攥住格伦和雅特摩尔的手。

  “噢,大人,圣人!”他们哭喊着道,“整个水中世界航行太糟了,太糟了,我们行驶远了,失掉整个世界。都因为走错了,远离了世界。我们必须立即纠正,让世界回来。”

  他们的长发在潮湿中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珠狂乱转动。他们跳起跳落,哀鸣自己身处灾难之中。

  “啊,伟大的牧人,有种动物把太阳吃掉了!”

  “住嘴,别再蠢叫了。”雅特摩尔说,“我们跟你们一样害怕。”

  “不,我们不害怕。”格伦气愤地声明,把他们抓住自己的手甩开,“谁也不会像他们那么害怕,他们胆小如鼠。站到后面去,你们这些肥猪!待会儿雾散了,太阳马上就会出来。”

  “你这个大胆残酷的牧人,”一个肚皮人说,“是你把太阳藏起来。了,来吓我们,因为你不喜欢我们,尽管我们很喜欢你爱抚地拍打我们,对我们说许多坏话!你们……”

  格伦冲上去揍他,正好利用这一行动驱赶自身的恐惧感。一个可怜的人向后倒下,四脚朝天。他的同伴们都转而反对他,说他蒙受主人恩德还不知趣,应该受惩罚。格伦粗暴地把他们赶开了。

  雅特摩尔跑来帮忙时,船猛摇了一下使他们一起倒下。甲板倾斜得厉害,他们都四脚朝天倒在一起,六个人倒成一堆。一些透明的碎玻璃片劈头盖脑向他们砸来。

  雅特摩尔没被伤着,她拾起一块玻璃似的一小碎片来看看。这时碎片变了,缩小了,最后她手上只剩下一点水珠,她大为吃惊。

  一面玻璃墙似的东西逼近了船头。

  “噢!”她呆呆地说,知道正受到了幽灵似阴影的袭击。这阴影在出海前曾见到过。“山雾抓住我们了。”

  格伦跳了起来,制止肚皮人大声囔囔。船头出现了一道裂缝。

  透过裂缝可能看到的只是一线水流。他爬上去,向裂缝看去。

  一股暖流把他们带到了一座如镜的山中。这座山在海上飘浮,海水侵蚀了山脉,形成一个陡坡。他们就撞到了这冰滩上,破损的船头一半浮在水面上。

  “我们不会沉下去,”格伦对雅特摩尔说,“因为我们身下是山脚。不过,这艘船是没用了,离开山脚就会沉下去。”

  的确,水正在慢慢地不停地漫进船里,肚皮人在一旁悲嚎。

  “我们该怎么办?”雅特摩尔问,“也许我们该待在峭壁岛上。”

  格伦心事重重四下张望。一个又长又尖的牙状物高高悬在甲板上,就像要把船撕成两半。冰化成水,滴下来,溅在大家身上。

  他们正笔直地驶向这个冰巨人的口里!

  虽然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它的全貌。他们看见一排蓝色、绿色植物。其中有些在阳光照射下透出一道橘黄色的光芒,光彩夺目,但这几个人都看不到太阳。

  “这个冰畜生要吃掉我们了!”肚皮人叫嚷着,在甲板上鼠窜,“啊,我们死期到了,死在这个可恶的冰嘴里!”

  “冰!”雅特摩尔叫道,“对!真奇怪,这些肚皮渔夫蠢货也会教我们一点知识。格伦,这东西叫冰。在肚皮人住的长水河附近有块沼泽地,上面长着小花就叫冰花。在一定季节这种花会在阴凉处盛开,结成冰来保住种子。我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去过沼泽地采集冰滴,吸着玩。”

  “现在这个大冰滴在吸我们。”格伦说,冰凉的水从头顶上的窟窿处流下来,流到他脸上,“我们怎么办,蕈菇?”

  “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另找出路。”蕈菇咕哝着,“如果船从冰坡上滑开,除了你们俩,所有人都会溺死。因为船沉了,只有你们会游泳。你们必须立即下船,带上肚皮渔夫。”

  “说得对!雅特摩尔,亲爱的,爬到冰上去,我会赶着这四个笨蛋人,随后就到。”

  尽管一半甲板已浸入水中,但这四个笨蛋很不愿意离开船。当格伦对他们喊叫时,他们躲起来了。格伦一靠近,他们就四处逃散。他一追,他们就边求饶边没命地逃。

  “救命!饶了我们吧,噢,牧人!我们四个忠实的仆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啊,你要把我们抛到冰畜生那里去?救命!天啊!

  我们有什么地方讨你嫌,使得你要这样对待我们!”

  格伦向最靠近的一个,也是毛最多的那一个冲过去。他尖叫着跑开,肚皮人边跑,边上下颤动。

  “不要抓我,老天啦!你杀了那三个不爱你的人吧,我是爱你的啊——”

  有一个肚皮人还想逃,格伦一脚把他绊倒。他一头栽倒在水里,尖叫着求救。格伦迅速靠近他。他俩在水中挣扎,格伦终于攫住他脖子上的毛发和皮肉,使劲把他拖到船沿边上,猛地将他甩到船上。在重力作用下,他四脚朝天,在雅特摩尔的脚下大哭起来。

  看到这一幕力量的较量,另外三个肚皮人乖乖地从藏身处爬了出来,爬进冰畜生的嘴里,又冷又怕,格伦随之跟着进去了。这时六个人在一起,望着这洞穴。这对四个肚皮人来说至少是一个巨大的喉咙。身后的一阵声响让他们转过身去。

  高悬在头顶上一块尖冰断裂,像一把匕首坠落下来,正中船上甲板。这像是个信号,随后一声更大的响声从船底传来。船停靠的冰坡滑开了。瞬间冰尖不见了,冰尖还未落入水中就消失了。

  船就被洪水卷走了。

  他们看着船里迅速灌满了水,船从视野中消失了。他们好一阵子眼看这艘船下沉,桅杆向上浮起一点,太阳在大海上射出一道寒光。面对这一切,格伦和雅特摩尔也只好愁眉不展,走开了。

  船沉了,他们只好困在冰山上。四个大肚皮人默默地跟着他俩沿圆柱体冰道爬进去,经过刺骨冰凉的水坑,他们身上溅满了水,大叫起来,叫声在洞穴里回响。每走一步,叫声越响,洞穴越来越小。

  当格伦稍稍停顿时,雅特摩尔问:“噢,天哪,我讨厌这地方!

  还不如和船一块沉掉死了好,我们还要走多远啊?”

  “不远了,”他冷冰冰地说,“我们已走进了死胡同,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一些大冰柱几乎要触到地面了,像格子吊闸一样挡住他们,他们不得前进。过了格子吊闸,迎面是一块平坦的冰地。

  “困难不断,总有困难!”格伦说,“在这个世界人有意外灾难,否则这个世界会好多了。”

  “我早就说了你们是祸害。”蕈菇咕哝道。

  “你没介入之前,我们过得很开心!”格伦尖刻地说。

  “那时你们还是植物类!”

  格伦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一个巨大的冰柱,使劲地拔。泳柱在他头顶处断开。格伦像抓标枪一样抓住它,向前面冰墙猛投过去。

  整个冰墙在重击下垮下来,冰块坠落,破碎,在他们脚边滑过,半融化的冰片瞬间碎了,大家缩成一团,用手捂着头,好像整个冰山都要塌倒一样。

  当喧闹结束后,他们抬头发现裂缝处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新世界。冰山陷入岸边的漩涡中,最后停在一个小岛边。小岛和海湾相连,冰山又陷入水中。

  尽管小岛看上去并不欢迎他们,看到岛上稀稀拉拉的绿色植物上面还开着花,高高的花茎顶端还有种子,人们总算松了口气。

  这片地带不会有灾难。他们为此感到喜悦。肚皮人此刻也开心了。

  他们小声欢叫着,跟着雅特摩尔和格伦绕过冰山,急着到花下面去。他们这回可听话了,跳过一道又窄又深的海沟,跳到突出的岩石上,再安全地攀到岸口。

  小岛自然不是天堂,到处都是破碎的岩石,但岛小也有小的好处。岛上不能像在大陆上遍地都有的植物害人精,只有一些雅特摩尔和格伦都能对付的小害人虫,让肚皮人失望的是岛上没有他们所能依附的肚皮树。蕈菇也很失望,岛上没有他的同类。尽管它想独自控制肚皮人、雅特摩尔以及格伦,但有点力不从心。它指望有盟友帮忙。雅特摩尔和格伦也很失望,岛上没有人类,他们难以壮大自己的力量。

  好在有清澈的泉水从岩石中不断冒出。他们在覆盖大部分小岛的杂乱的大石头间嬉戏,他们先听到流水,没看到水。溪水像瀑布一样坠落在这个窄长的海滩上,再流进海里。他们沿沙滩奔向溪水,喝了个够。

  像孩子一样,他们忘却了烦恼,唱够了,打够了嗝后,他们走进水里,洗四肢,水很冷,他们不能久留。随之他们开始收拾安身之处。

  他们在这小岛上住下来感到心满意足了。在这永恒日落之乡,四周寒冷。他们用树叶围好,并用蔓苔缠上,感到暖和多了。浓浓的雾气时不时吞没他们。后来太阳出来了,低低的挂在海面上。

  他们有时睡觉,有时就躺在朝阳的岩石上,悠闲地吃着野果,听着冰块驰过响起的呻吟。

  四个肚皮人在离格伦和雅特摩尔一段距离处给自己建了个简陋的窝棚。有次睡觉时,窝棚从头顶上倒塌下来。后来,他们就缩在一起睡露天。经格伦允许,尽量靠近他们。

  再次感到快乐是件好事。当雅特摩尔和格伦做爱时,肚皮人仍激动得抱在一起,又蹦又跳,赞扬聪明的主人和他可爱的妇人敏捷的动作。巨大的多子豆荚在头顶生长,成熟裂开。吃素的蜥蝎在脚上爬着,大翅膀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它们靠光合作用赖以生存。日子一天天继续下去,有明显白天和黑夜的更替,惰情漫生,一切祥和。

  要不是蕈菇反对倒真愿意接受这种生活方式。

  当格伦和雅特摩尔从舒服的睡眠中醒来时,蕈菇说:“我们不能待在这儿,格伦。你们已休息够了,恢复了体力。现在我们必须向前走,去找更多的人,建立我们自己的王国。”

  “你胡说什么啊,蕈菇,我们没船了,我们必须待在这个岛上,也许是冷点儿,但我们见过比这更糟的地方,让我们安心地待在这吧。”

  格伦和他的女人赤身裸体在岛上大岩石之间形成的水池中嬉水,生活闲悠而甘甜。雅特摩尔踢着她美丽的腿,唱起牧歌。他就懒得去听脑袋里那个可恶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使得他感到讨厌。

  他俩无声的交谈被雅特摩尔的尖叫打断。

  一种好像长着六个肿胀手指的手之类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腕。格伦扑过去没费什么劲就把它拉开了,他抓到手里看时,那东西拼命挣扎。

  “我真笨,就会大喊大叫的,”雅特摩尔说,“这是肚皮人叫‘爬爪’的东西。它从海里游来,爬上岸,要是让肚皮人抓住,他们就会把它劈开吃了。这东西很硬,但有甜味,很好吃。”

  那些手指是灰色、有泡,皮皱、冷冰冰,格伦抓着时,他们慢慢弯曲。最后他把它抛在岸上,它很快爬到草里,消失了。

  “爬爪游出海,就躲到地里去了。我就看到过。”雅特摩尔说着,格伦没吱声。

  “有什么事叫你心烦?”雅特摩尔问。

  “没有,”他断然回答,他不想告诉她蕈菇要他们继续走的事。

  他很快低下头,就像一个老人,尽管她不安心,但她克制了胡乱猜疑,回到池里去游泳。从那一刻起,她明白他正在远离她,更多地锁在自我世界里。她知道这都是蕈菇的过错。

  格伦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蕈菇已在他脑子里喋喋不休起来。

  “你沉迷在惰情中,我们一定要有所作为。”

  “我们在这儿心满意足,”格伦郁郁不乐地回答,“而且,我也说了,我们没船去大陆。”

  “船不是惟一的渡海工具。”蕈菇说。

  “噢,蕈菇,别再自作聪明了,你会害死我们的。让我们安安静静待在这儿吧。我们在这里很开心。”

  “开心,对啊,格伦。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生根,长叶子。你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我告诉你,只要你让我帮你一把,你就能得到巨大的快乐和权力。”

  他跳了起来,好像要躲开蕈菇,它紧紧地拽住他,使他在原地不得动弹。他集中精力向蕈菇发出邪恶的电波,但徒劳无功。它的声音还留在他头脑里嗡嗡作响。

  “既然你不可能做我的合作伙伴,你就得吃苦了,做我的奴隶好了。现在你没有询问权了,你只能遵命办事,不能思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大喊起来,叫醒了雅特摩尔。她坐起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你太大意了!”蕈菇说,“尽管我得费些劲来分析,但我能从你的思维中看出你的想法,查明其中掩藏的东西。你不能做任何决定,而我能,我就能使用权力。再看看周围吧,看看你如此随意地爬过的石头吧!”

  “走开!”格伦又叫了起来,他立即感到加倍痛苦。雅特摩尔向他跑去,抱住他的头安慰他。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肚皮人也聚集起来,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是那个有魔力的真菌吗?”她问。

  他无言地点点头,邪火在他的神经中枢追来追去,痛苦燃遍他全身,使他几乎不能动弹。疼痛终于过去了,格伦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必须帮助蕈菇,它要我们更仔细去探查这些岩石。”

  他双脚颤抖着站起身来,依令行事。雅特摩尔和他站在一起,同情地携着他的手臂。

  “我们探查岩石时,可以抓些池子里的鱼,和水果一起吃?”她说话带着女人特有的天性,在需要时就给人以安慰。

  他感激而又恭顺地望了她一眼。

  大石头群在这个岛上早已是自然景观的一部分。溪水流过之处,岩头被泥土和印石掩住。许多地方被厚厚的泥土盖住,上面长着青草和芦苇。更特别的是,这里长满了一种花,它的蒴果就长在长长的主茎上。人们在冰山上已看到过。雅特摩尔随口叫它羽茎,事后才意识到这个名字真是妙不可言。

  石头上到处都是羽茎的根,好像一条条石化了的蛇。“这些根真讨厌,到处都是!”雅特摩尔咕哝着。

  “奇怪的是根从一株植物牵到另一株植物上,还钻进土壤里去。”格伦心不在焉地答道。他蹲在两个互相缠绕的根上。其中一条根连着一株羽茎,另一条连着另一株羽茎。两根相会,卷曲着爬上一块岩石,顺着这块岩石和另一块岩石之间不规则的缝隙伸进土壤里。

  “你可以下去,没问题,”蕈菇说,“从岩石缝隙中爬下去,看看有什么东西。”

  一阵令人厌烦的情绪传遍格伦的神经系统。

  他遵照蕈菇旨意从石缝中爬下去。尽管不情愿,但仍然像只蜥蜴一样灵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岩石零零落落,层层相叠,他就扭曲身体顺石头冰凉的平面滑下去。

  雅特摩尔紧跟其后往下爬,搞得泥土落满他的双肩。

  爬下五块石头的深处时,格伦触到了坚实的地面,雅特摩尔也跟来了。现在他们毕竟可以沿水平方向前进了。石缝太小,几乎要把他们挤扁。越往前走,越感到不那么漆黑一片,于是他们挤进一个足以让他们伸手伸脚的大空间。

  “我嗅到了寒冷和黑暗的气息,我好怕。”雅特摩尔说,“蕈菇要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它是怎么跟你说起这个地方的?”

  “它很激动。”格伦回答道,他不愿承认蕈菇并没有和自己说什么。

  他们渐渐的开始看得更清楚些了,上方的地面塌了一边。光源是太阳,它从水平方向照耀在成堆的石头之间,一丝微弱的光线探进了这里。石块间是些扭曲了的金属,前面还有一个大孔。多年前石群倒塌时,留下了这个孔。现在这里的生物除了他们外就是树根。树根扭曲地伸入地里就像些石化蛇。

  遵照蕈菇的话,格伦用手扒着脚下的粗砂岩。这里有更多的金属、石头和砖块,大多动不了。他又拖又拉,想拖出这些碎块。

  最后拖出一根金属条,有他人那么高。一端已毁坏,另一端是一串分开的记号,合在一起看是:

  OWRI NGHEE (原文此处文字倒转了180°)

  “那是写的字,”蕈菇呼哧呼哧地说,“是难以记数的多年前某个人活着时的记号。这一定是他的房子。格伦,爬进黑孔里去看看还有什么玩意儿。”

  “里面很黑啊,我不能进去。”

  “爬进去,我要你爬。”

  洞边碎玻璃发出呆滞的光。当格伦把手伸出去稳住自己时,朽木块一片片地从洞边落下来。他往里爬时,灰泥落了一头。洞的另一边是一个陡坡。格伦从碎石坡上滑进了一间屋子。进去时,身上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

  雅特摩尔在外面大声而不安地叫喊着。他柔声回答了她,让她放心。他焦虑地四下张望,只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动静,几百年的沉寂笼罩着洞中,沉重,压抑,阴森恐怖。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这时蕈菇推了他一下。

  屋顶的一半坍塌了,屋里到处是乱七八糟的金属条块,从格伦天真无知的眼光看,一切东西都分不出子丑寅卯。这地方古老的气味令人窒息。

  “角落里,有一个方块儿东西,到那儿去拿。”蕈菇命令道,并让他的眼睛往那边看。

  格伦很不情愿地走到那个角落去。有样东西从他脚下蹿出来。

  他看见有六条粗粗的指头,后来认出像是那个爬在雅特摩尔脚上的爬虫。一个有他三个人那么高的箱子在他面前隐隐可见。它的正面有三个突起的半圆形金属物。他的手只能够到最下面一个。这些东西是把手,蕈菇叫他拉拉看,他乖乖地拉了拉。

  它被拉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口子,蕈菇就卡住了。

  “拉!拉!拉!”蕈菇叫道。

  格伦拼命地拉,直到拉得整个箱子嘎嘎作响,可蕈菇叫做抽屉的东西还是没有拉动一点。高高的箱子被拉得摇晃了起来,格伦还在拉。箱顶上的什么东西被拉动了。格伦头上的高处,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哗的一声落了下来。格伦低下头,这东西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溅起了一团灰尘。

  “格伦,你没事吧?你上那儿去干啥?出来!”

  “好!好!我就出来!蕈菇,我们再也别去开这笨重的箱子了。”

  “刚刚差点打着我们的是什么?看看它,让我看看。也许那是件武器。要是我们能找到点东西帮帮我们……”

  那个落下来的东西细细的、长长的,而且两头越来越细,像一个扁平的大树果。它好像是一种软面的东西,不像金属那么冷。

  蕈菇说这是一种容器。当它看到格伦能不太费力地把它提起时,非常激动。

  “我们得把这个东西带到地面上去。”它说,“你可以把它从石头缝中提起来。我们要到日光中去检查一下,看看它里面究竟装了些啥。”

  “但这东西能怎样帮我们?它能否把我们送到大陆去?”

  “我没想到能在这儿找到船,你不感到奇怪吗?这是力量的象征。来搬一下!你和肚皮人一样笨!”

  格伦受到如此粗野的侮辱,感到非常痛心。他爬回了碎石堆,到了雅特摩尔的身边。她拥抱着他,没有碰他带着的那黄色的盒子。他们小声地交谈了一会儿,互相温存着,然后拖着这个盒子从乱石层中爬出来,来到了露天的地方。

  “啊!日光真好!”当格伦爬出最后一堆碎石层时自语道。肚皮人看到他们,便飞快地跑了过来,舌头垂伸在外。他们围着主人们跳着,发着牢骚,责怪他们不知上哪儿去了。

  “好残酷的主人,请杀了我们再跳进地球嘴里吧!用刀子捅了我们吧,不要把我们单独留下来。”

  “你们的肚皮太肥了,要同我们到那里去挤一挤!”格伦边说边叹息着检查伤口,“既然你们这么乐意见到我们,为什么不给我们弄些吃的来?”

  当雅特摩尔和格伦在溪水里洗伤口时,格伦注意着那个盒子。

  他小心地踩上去,却弄翻了几次。这东西出奇地对称,显然肚皮人也有同感。

  “怪东西总不是个好东西!”有个人边跳上跳下边大声说,“干脆推一下把它扔进水里去吧。”他紧紧地抓着他的同伴,他们却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们给你提供了很好的建议。”雅特摩尔说。可是蕈菇却在催促着格伦,他只好坐下来,摆弄着这玩意儿。他正仔细看时,感到这蕈菌立即在他脑子产生了一些强烈的印象,使他浑身毛骨悚然。

  在这东西的顶部有一行符号,这符号看来就是蕈菇叫做字的东西。

  HECKLER or HECKLER (原文此处后一个词倒转了180°)

  紧接着后面还有几行相似的,但却更小的符号。

  于是他拼命拉,使劲推,可就是打不开这玩意儿。肚皮人不一会儿就对此失去了兴趣,一个个地走开了。要不是蕈菇在指使他,格伦自己也早把它扔到一边去了。他的手指沿着长边摸索着。

  这时一只盖子自动跳开了。他和雅特摩尔疑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看着容器里的这个东西,蹲在那儿,张着口,肃然起敬。

  容器里的东西也和容器一样,是黄色的,丝织品。格伦虔诚地把那东西拿起来放到地上。这东西是契形的,附在它的栖生处。

  突然,弹出了一双翅膀。这东西立在他们中间,懒洋洋的很独特,真是让人摸不清头脑。肚皮人又跑回来看稀奇。

  “像只鸟,”格伦叹了口气,“难道它真是我们这样的人造出来的吗?”

  “这么平滑,这么……”雅特摩尔说着,伸出手去敲打,“我们叫它美人吧!”

  岁月揉皱了这个容器,可这个带翅膀的东西却依然很新颖。雅特摩尔摸着它的表面,一个盖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展现在眼前。

  四个肚皮人溜进了附近的灌木丛。这东西是用金属、塑料等一些他们叫不上名称的材料制成的。这个黄鸟的体内简直不可思议,有一个罗盘,一排按钮,一卷闪光的装饰灯,一些盘在一起的肠状物。他感到很好奇,于是上前用四个手指摸一下手动开关,感到无限喜悦。

  这开关居然是可以拧动的,开关嘀嗒,嘀嗒地响起来了。

  随着一阵轻微的声音,美人从地面升起来,在他们眼前盘旋了一会儿,升到了他们的头顶之上。他们吃惊地大喊着,摔倒在地,打破了黄色的盒子。不过这没关系,美人仍然自由地飞翔在他们的上空,双翅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当它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时,开始说话了。

  “让世界充满民主!”它喊道。声音尽管不大,却很清晰。

  “噢!它会说话!”雅特摩尔欣喜地说,眼睛始终盯着那闪光的双翅。

  肚皮人都跑上前来凑热闹。当美人飞翔在他们上空时,他们吓得摔倒了。当美人在他们四周盘旋时,他们呆呆地立在那儿。

  “谁让这倒霉的船坞敲了‘31’?”美人反问,“这个人今天会用环把你们鼻子拴住,为你们自己打算一下吧!朋友,为议会投票,为自由投上一票!”

  “它——它在说些什么?蕈菇?”格伦问。

  “它在说那些用环拴住鼻子的人。”蕈菇答道,其实它也和格伦一样一无所知,“那是文明人戴的东西,你一定能从它的话中搞清楚。”

  美人仍然在上空盘旋着,围着一棵羽茎转着圈,嗡嗡作响,偶尔喊出一句口号。这些人以为他们有了盟友,非常高兴。他们仰着头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听着。肚皮人高兴的拍打着肚子,怪模怪样的。

  “我们再回去,看是否还能找到别的玩具。”雅特摩尔建议。

  沉默了一会儿,格伦回答:“蕈菇不同意。我真不明白我们不想去的时候,它要我们去;我们想去的时候,它又不让我们去。”

  “所以你很傻,”蕈菇说。“这个会旋转的美人不会把我们带到岸上去。我必须考虑一下。我们要想出办法来,我特别想搞清楚这些羽茎植物。别做声,让我安静一会儿。”

  它好大一会儿工夫没理睬格伦。格伦和雅特摩尔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塘里洗澡,洗头。肚皮人则懒洋洋地躺在附近不再诉苦。美人在它们头顶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发出的声音催得它们昏昏欲睡。后来,他们离开了乱石堆,来到了小岛的高处。美人在天空中跟随着他们,偶尔喊道:“议会,每周两天工作制!”



《丛林温室》作者:[美] 布赖恩·奥尔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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