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欲知的衡阳之战始末,大致写完。最后我要为我第十军将士说几句公道话:衡阳之战,敌为我誉,我谓我耻。敌我是非观点,究竟建立在何种真理之上,令人迷惘。我认为彼此论点之差异处,‘以战论战’,敌乃以我战绩战果为依据,而加以赞扬;我则以‘失地为耻’来评定此战,抹煞了我官兵的头颅热血所换来的战绩战果。
就责任而言,衡阳之失,非第十军战之罪也,应由高级司令部及援军负责。退而言之,衡阳确由我第十军手中失守,未能达成战略赋与之任务。然而,我军在衡阳之战中曾歼敌五万众,伤亡共计七万余,是达到战略上,歼敌野战军最高目的。若以得失而论,最公道之评论,最低应该是功过相抵,或者有功无过。故我等既不想邀功,又不承认有过。事实俱在,我第十军将士理直气壮。(李注:查遍了八年抗战的战史,日军在衡阳会战之伤亡人数,为各次会战之冠。而我军仅一万七千余人,战场范围亦仅数二平方公里。都是最大或最小纪录。)
敌国宣布衡阳守军投降,我也人云亦云,未能追究事实经过,竟将我忠勇奋战的官兵,生者、伤者、死者皆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能翻身、羞于见人,这是谁的恩赐?“不分是非者”。敌国战史记载,并无我投降的脏字,反而在其记述中云:“互四十余天之激战中,敌人尚无一卒向我投降,实为中日战争以来的珍闻。”
专论“投降”,投降!古今中外种类繁多,有卖国求荣之投降,有保存实力而投降,有因处境险恶被迫投降,有政略性投降,有战略性投降,有真投降,有假投降。投降!虽是可耻的行为,但必须视其投降目的何在,不可一概而论。投降!有的还有其尊贵意义之一面存在,吾人应该详查其真正动机何在,而使评定其是非,岂可皂白不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皇帝因无力续战,为保全国家元气,向同盟国做无条件之投降,而如今成为世界上最富强国之一。
昔三国时代,关公(关羽)为维护二皇嫂之安全,被迫降曹,因其为义之一字出此下策。后人认为关公义薄云天武功盖世,尊之为武圣,千百年来受万家香火祀奉。
越南,前为法国殖民地。法国派越南占领军某少将(忘其名),于越南奠边府与越军交战,法军超过了命令规定之守备期,因弹尽援绝,该少将投降越军被囚。后来越政府释放其归国。该少将回国时,法国朝野如疯似狂,用大字标语写道:“我们的英雄回来了”。并非投降者就是英雄。法国政府及其人民认为该少将于奠边府之役,已尽到他职责上最大努力而无责任,因无力继续作战,放弃奠边府被迫投降越军。以现代战争而言,势所必然,否则只有徒增不必要之伤亡,法国朝野是非责任分明。
我第十军之守衡阳,悲惨结局!卖命不讨好,死的死、伤的伤、侥幸生存者,所得到的是什么?一个个都成了“狗熊”,汗颜见人,永远不能扬眉吐气。方军长及周葛二师长决计牺牲小我,拟用我们三人之命,来拯救近万可敬可爱部属生命之安全,出此停战下策,是错吗?还是对呢?愿国人公正评判之。我冒昧武断言之,第十军与强敌血战四十七昼夜,歼敌五万所谓之“大勇”,在无续战能力之情形下,向敌提出有条件停战,来维护可敬忠勇部属生命之安全,可谓之“大仁大义”,我等军师长又错在哪里?关公只不过是仅维护二皇嫂之安全耳,岂能与近万忠勇官兵生命相比拟?向敌提出有条件停战,不是向敌屈服,乃以互惠为原则。如不能达成协定时,则继续作战,敌人亦处于进退两难极端困境,欲罢不能进取不得,在积尸如丘之战地上,敌战场指挥官也极寒心。趁我提出停战之机,接受我条件,藉此结束此战。彼虽提出非互惠条件“缴械”,而我达到主要目的,允于所求,在那种千钧一发之战况下,我全阵地皆在岌岌可危、险象环生中,又无可调之兵增援,随时随地都有被突破之危。一旦阵地一破,我必自乱,乃敌人屠杀良机。只要敌人答允不伤害我官兵,就是要我等军长的“人头”亦毫不考虑的给他,结果,我等军师长有赖条约之维护,沾光于我官兵,得免于死,可是那种被囚禁滋味,以及被人歧视的无形侮辱,在精神上所感受了打击,还是当时死了的好。
衡阳停战,据传闻敌国宣布衡阳守军投降?其措词如何说法,迄今我尚不详。惟敌国新闻界,曾有“方先觉率师投降”之语,简直荒谬之极,方军长率的是何师?前面曾说过,停战前,班的建制都没有了,各步兵连中残存者仅互不相识之官兵,十人八人耳。停战后,敌解除我武器,囚禁我将领,还故意放纵我官兵自动星散,则更扯不上方军长率师投降了,足证为无稽之言,我军曾参战衡阳之各级官员现在台湾者,最少尚有百余人,皆可作证,证明我言之不虚。
从另一角度而言,若是我第十军彼时还有师之存在,或能称之为师,哼!他皇军则休想占领衡阳,尚不知要战至何日为止。他皇军势必付出,尸积如山之惨痛更高后果。但是,我还是钦佩敌之攻心成功,手法运用之妙,他那轻描淡语投降的几句话,将我朝野脆弱缺乏是非感之心击溃,事后又不追查实情,成为人云亦云之盲从者。
以情理而论,纵然公论为,方军长及周葛二师长有处理善后不当之过失,也只能责备我等三人,我一万四千余伤亡官兵,及三千余侥幸尚存留人间以死与敌相拼之忠勇将士何辜!这些都是停战之前的事实,伤亡者,抛头颅流热血;侥幸者,随时随地皆在生死之间与敌奋战。其后果不但未能得到应得之荣誉和表扬,反将伤亡者、幸存者之功勋付于东流。不仅为此,每人还戴上一项降官、降兵、降鬼的臭黑帽,以致生者羞于见人,死者不能瞑目。这种违反情理的想法做法,该是何等残酷哟!这究竟又是谁的恩赐?敌人?政府?国人?长官?我认为四者皆有。
委员长蒋公,希望我军能固守两周?这“能守”二字的含意,他老人家认为,我军目前战力不能固守两周,因战略上之需求,而又希望能守两周。事实上,在无任何支援之情形下,我军苦守了六个星期又五天。于情于理,衡阳之失,我军没有任何责任,而且战果赫赫。假若我军趁敌之第一次总攻顿挫,伤亡惨重,斗志消沉之时机,战至第十六天之后,略事部署突围,抬着伤兵,可以大摇大摆走出衡阳,方军长一点责任也没有,亦没有投不投降之争论了。谁叫我们这些傻瓜不懂得投机取巧,硬要以血肉之躯与强敌拼斗到底,以致因援军不至,弹尽粮绝,在敌人昼夜强攻猛烈炮火之下,全军覆没!还身染投降臭味,被人所不齿。失地、丢命、损名,怪得谁来,纯系自找苦吃!我等三十九年来,并无一字一语之怨言。但是,能不为我伤亡及幸存之官兵叫屈吗?
这也难怪,反正损命损誉者乃他人之子、他人之夫、他人之父,与已何干?坐在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失去民族亲爱精诚、同胞间相爱相助的情谊,正义何存?倘若他有子弟参加衡阳之战,方军长这停战措施,他不高喊方将军万岁才怪呢!
非我蓄意无礼指责于人,衡阳那种丰硕的战绩战果,我国朝野竟忽视其民族性与历史性,斤斤在那虚表名词上计较,舍本求未之观点,事实俱在。敌国战史记载,反而为我第十军多方表扬,这该如何说法?我的解释是:敌人着重事实,我却在虚表浮文。
说老实话,我等军师长在那种全线战况岌岌可危之当时,并不在乎什么“停战”、“投降”等名词,目的只在确能维护我无续战能力,近万名伤残忠勇官兵生命之安全,敌人提出再苛刻的条件,我等也会答允,大不了要我军师长的人头,除此强敌免遗后患,我等亦早已准备好了,不至于临时失措。
敌人彼时不知我军尚有多大的潜力存在,不敢逼我至绝境,他也懂得“困兽犹斗”的道理,如不停战,势必还要大量增加其伤亡,更难以向上级交代,可见敌亦处于欲罢不能之境,故藉我提出停战之机,顺水推舟,结束此战。
敌失去大屠杀之机会后,乃采取解除我武器,囚禁我将领,星散我官兵的毒辣手段,彻底瓦解我第十军这个强敌,永除后患。
敌国历史记述,其最后标题:“苦难的衡阳战役,终于告一段落。”书中未写方军长投降,而且我所提出之停战,亦只字未曾提及。
敌国认为,我第十军衡阳之战,战斗上超级成功,做到了不可为而能为之的超级战斗,尽到了超乎情理之外的固守职责,在无续战能力之情形下,用任何方式结束此战,都是正确的,以免做不必要之牺牲。故对我第十军无侮辱性之文字。
敌国战史,也曾提到投降,请看它是如何写的:“亘四十余天之激战中,敌人尚无一卒向我投降,实为中日战争以来之珍闻。”
我军师长等,还能说些什么呢!一切的一切,全赖敌国战史记载,为我第十军将士解脱。
衡阳之战,倘若搬到世界上任何一国去,其战绩战果,那还得了!会使其全国朝野如疯似狂,而向全世界宣扬,只是可惜衡阳守军将士生错了地点,埋没了以生命与鲜血换来的烜赫战绩战果。这也表示了,我军方无干才的失职之处。(李注:葛先才脱险回到重庆,一高级军事首长约见他时,以不以为然的口气问:‘好像第十军军师长未有一人殉职?’葛先才立即顶了回去道:‘若军师长有人殉职,也打不了四十七天了。’据说方军长也遭受到另一高级军事首长类似的问话。)
敌国随便宣布衡阳守军投降的一句话,而毁了我第十军,死者、伤者、幸存者一万七千多人的声誉!还毁了中日战争中最成功的一战,未能详列战史,激励后来者,是不胜叹息!其实,不是被敌人所毁,而是被我不明事理者所自毁,以致埋没了衡阳民族圣战!一笔勾销了第十军官兵,用头颅热血所换来的战绩战果!自毁长城。尤未能把握时机。晓论全国将士,以衡阳战绩战果为例,告诫官兵:敌人并非子弹打不死的天兵天将,切不可存畏惧之心,自我困扰,养成怯敌心理。此乃鼓励官兵斗志最好时机、最有效方法。我责难各级司令部的幕僚,无才无能自问尚不为过分。
退到一万步而言,就算我们是投降吧?只要我等军师长没有卖国求荣之可杀行为,而是为拯救近万生命计,以战略性之投降来制止敌之暴行,有何不可?而且我终于达成所愿,这与日本天皇投降“同盟国”之目的,同出一辙,更超乎“关公”为义之一字被迫降曹的意义,何只重大千百倍,方军长及周葛二师长之战略性投降,乃大仁大义之行,舍己救人之仁义心肠,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忍辱受罪的,还是我等军师长,被敌囚禁,过了数月不如囚犯的生活,精神上的痛苦难以言喻。后来我等军师长各自冒险脱离虎口。好在我等都有一股赤胆忠心浩然之气来支持。故数十年来,我等既不邀功也不认过,也不必申明,事实俱在,公道自在人心,虽有人谓我耻,惟我则引以为傲,心安理得,愈吃愈胖。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贝当要塞”之攻防战极负盛名,日俄战争中“旅顺要塞”之攻防战,“日攻俄守”。日人认为,贝当之战其惨烈凶猛,瞠乎旅顺战役之后,称之为世界上最惨烈之攻防战,引以为傲。我则认为,旅顺要塞之攻防战,其惨烈程度,又瞠乎我衡阳攻防战之后远矣。
一、俄军以要塞工事迎战,与衡阳野战土方工事相较,其坚强性,有天壤之别。要塞难攻犹有可说,我以野战工事迎敌。在其极端优势兵力火力之强攻下,久攻不克,足见官兵们的斗志之坚强,置生死于度外,全凭血肉之躯迎战,而且昼夜如斯。我想旅顺要塞之战,少有这种场面。
二、日俄旅顺之战,日军经四月余之战斗,伤亡五万九千余人,才攻占该要塞。日军之攻衡阳,四十七天中,伤亡七万余人。无论在工事抗御力方面,战场面积之大小,火力之强弱,伤亡数位之比较,以及空间时间而言,衡阳攻防战较之旅顺攻防战更为惨烈,易言之,世界史上更无前例最惨烈之攻防战,为我国衡阳夺魁,亦即我国之荣也。
事实如此,在预十师三千数百公尺之横宽正面,血战四十二天,自八月四日起,加上城西第三师第七团之一部阵地及一九○师阵地,全战斗横宽面,共计约为五千公尺的小小战场上,敌我双方共计阵亡近六万人(未计伤者),其惨烈战况可想而知,古今中外战绩战史,皆无与伦比。
衡阳之战,评以“虽败犹荣”,我第十军应当之无愧,何况乃败于无补无援呢!因之我说,衡阳之战,有其尊贵之民族性历史性存在,焉能漠视之,惜乎岁月逝矣!晚了!
写至敌我阵亡近六万人有感,假若将这六万人所流的血集中起来,同时倾向地面,岂不血流成溪!而这六万人的亲人好友所流的泪,又不知比所流之血,要超过多少倍了。这都是利欲薰心的战争贩子做的罪戾。天网恢恢,这些战争贩子一个个都未得到善终而惨死,何苦来哉?
有人曾提出意见:你第十军为什么不突围呢?突围较之向敌人要求停战光彩呀!在理论上确属实情,但是,突围要有攻击能力才能突破敌之包围圈。就算能突破敌包围圈,还要占领阵地,确实掩护伤兵,及非战斗员兵由此缺口冲出,才能达到突围的目的。诸位请想,我军全线阵地上,最后仅有不足二千战士,正与优势之敌胶着激战中,不能调集做突围之行动。就算能迅速集中这点残存兵力采取攻势,当面之敌却有五师团之众,其包围圈有似铜墙铁壁,我那一点残存兵力,能攻破吗?倘若我突围攻势顿挫,则必自乱,随之官兵斗志动摇,各自乱跑混战。这种情况之下,谁也不能控制整个战局,给敌人大屠杀之机,我近万生命不保矣!倒不如站稳阵脚,让敌来攻,与敌拼个皆亡。
这些忠勇官兵,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我等为长官者,焉忍将彼等断送枉死城,而使天地之间,增加了多少孤儿寡妇,造成白发人哭黑发人之惨象,更添我军师长的罪孽。彼时,我们一切措施,皆以维护近万生命为主旨。
全期战斗过程中,只有一个时期能顺利突围,乃敌人第二次总攻顿挫之时,以时间言之,战至第三十天以后之一周内。前面曾记述,敌人第二次总攻惨败后,我军可以大摇大摆走出衡阳。彼时,方军长根本没有突围意向,还想多杀些敌人,不料援军杳无消息,我战力日在大量耗损,至战斗后期则无突围能力。我军虽处于绝境绝望之际,仍希望外围友军有奇迹出现,我军师长亦不甘愿放弃衡阳,故失此突围良机,然我等并不懊悔。结果,固然我第十军全军在敌炮火强攻之下,伤亡殆尽而覆没!敌人却多增加了二万余人之伤亡。
第十军之覆没,有其高超代价,事实俱在。如果说,以军纪而言,高级将领无理擅自弃守衡阳,应受纪律制裁,我当引颅就戮坦然就死,毫无怨言;若是有侮辱性之流言,恕不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