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言面对危殆战局





  我因写前面几个可歌可泣事迹,很久未曾提起敌我战况,谅必诸君非常关怀战局之演变。一言以蔽之,我在外无援军,本身兵员粮弹逐日大量消耗,而无丝毫补充之情形下,每况愈下,罗掘俱穷,声嘶力竭,惟我阵地仍然屹立为山,敌虽一败再败,而其对我压力则与日俱增,但我全军将士绝不气馁,昼夜与敌以死相拼,不死不休。

  战至第三十二天之时,军长召集各师长开紧急会议,如何应付此艰苦危殆战局。军长报告了自战斗之始迄今,战斗间兵力调配运用、官兵伤亡粮弹消耗、阵地工事被敌炮火摧毁之概略数位及其状况,以及目前可战员兵、仅存粮弹数位、临时所构筑防御工事概况等,皆一一说明。并说明委员长蒋规定,本军至无续战能力时,将约定密码二字发出,于四十八小时内解除衡阳之围。我军曾于战至第二十六日开始,每晚发出密码,至今援军杳无消息,盼各位师长提出高见,共同研究出办法以渡此难关。

  很久无人发言。当然,势态严重,谁敢轻言妄语?纵然有所见地,亦不敢冒失逞能。我不能在会场逗留太久,必须尽速返回师指挥所。

  无可奈何,只好起立发言:“我有二点主张:一、人生必有死,任何死法,都没有比战死衡阳,更有意义及更有光荣。因此,我主张自军长以下我第十军官兵悉数战死衡阳。能做到此点,衡阳这一战场,横宽约三千数百公尺,纵深平均约五百公尺(本师阵地),敌我双方,将有六万人以上,伤亡于此地区之上,则成为世界上古今中外最小战场、最大伤亡,最惨烈之战斗。武断言之,任何战场皆无与伦比。虽负有盛名日俄战争中,旅顺要塞之攻防战,也瞠乎其后。而我则写下史无前例,后无来者之纪录(大胆而言),为民族尽孝,为国家尽忠之超群纪录,死无憾矣。二、我的判断,援军绝对无望,我军应即刻策划突围。此一擅自突围的目的,不是为我等军师长逃生,突围战斗中,我等亦有战死之可能性。如侥幸不死于突围,也难逃军纪制裁。我认为无论何种之死都值得,我第十军保存了一条根,再由此根发芽、生长。将其故有爱国家,不怕死不怯敌,与敌奋战不懈等精神,发扬光大。再以移花接木方式,军长先发制人,上报委员长蒋:‘预十师师长葛先才,擅自率师突围,其他两师亦随之弃守衡阳自请处分。’责任往我身上一推,为减轻你们过失,我一人甘愿承当。你们有家有室,儿女成群,不要使他们成为孤儿寡妇。我光棍一人,在这无是非之天地下,死了也罢,而且将来部队还需要有人领导。自认公私咸宜,既能为第十军保存了一条根,又维护了军纪之尊严,军长这样上报,也不算新鲜,乃我国军不少将领中之杰作,出了纰漏,责任往部下身上一推了之。我不能久留会场,先行退离,军长将此后和各师师长研究所得之结果,通知遵循。最后我有一点要求,有突围之必要时,公私物品皆可丢弃,惟独负伤官兵必须设法带走。否则我会抗令,宁可同他们死在一堆。遗弃伤兵,乃为长官者最可耻的行为。”

  事后得悉,这次会议未能得到结论。

  本师阵地激烈战斗,乃在进行,我军兵员弹药亦日感缺乏,望眼欲穿之援军,杳如黄鹤。我军师长等日处愁城,一筹莫展,度日如年,仍咬紧牙关,尽力而战。激战延续至八月四日拂晓(亦即战至第四十三天),敌人突然间发动最猛烈之全面攻势,从未攻击过之第三师第七团一部阵地及城西北角一九○师阵地,亦皆发生惨烈战斗。敌炮火有似连珠,掩护其步兵,以前赴后继之势,向我西南全面阵地猛冲,声势赫赫,前所未有,敌我战斗之惨烈,惊天地而泣鬼神,据事后所知,敌以五个师团之众,炮百余门,炮弹四万余发,为第三次之总攻开始,拟于一日之间攻下衡阳。惟我忠勇儿郎,奋不顾身,宁死不屈,以血肉之躯,在敌猛烈炮火之下以死相拼,奋战益形猛勇,不让敌人越雷池一步,迫使敌人竟日彻夜的猛烈攻势,终于受阻顿挫,无功而退。遗尸遍野,我全部阵地仍安然无恙,阵地虽被敌炮弹击成千疮万孔,但未被敌攻破。其时,我各型炮弹一发也无。惟二十八团,农民银行仓库背后高地曾被敌占领,危急万分。被敌攻占一语似嫌不当,应说乘虚而入,因该阵地上官兵在敌炮火集中射击之下,全部殉职,无一生存者,敌乃乘虚而入,但旋即收复,其经过详情如下。

  八月四日上午八时许,我在师指挥所听到二十八团方向,敌炮弹连续爆炸轰轰巨响不绝于耳,乃至附迫高处遥视。农民银行仓库背后阵地,烟尘迷漫,直冲九宵,什么也看不见,师指挥所距离阵地在左前方不过四百公尺内外,二十八团偏左较远,立于高处,本师阵地一目了然,当时我有所感应,凡敌集中炮火射击之处必将发生变故。立即回到指挥所,通知师特务连连长,撤除师指挥所警戒,迅将该连之两个排兵力集结待命。瞬间,曾团长电话报告:“防守农民银行仓库背后阵地官兵,在敌猛烈炮火轰击之下,全部殉职。敌人乘虚而入,将该阵地占领。”

  “你如何善其后?”

  “目前缺口左右阵地火力,已将缺口前方封死,阻止敌人后续部队涌进缺口。我手中无预备队,拟亲率第二营营部仅存者及团部全部官兵,共计二十六人,即刻逆袭收复失地。”

  “很好!盼立即行动,我身边连我在内尚有五人,马上去你位置,做你预备队。”

  “师长!你不能离开师指挥所。现在其他四个团及军特、工二营都在激战中。战场瞬息万变,一旦失去指挥重心,极端危险。团部自动火器多,火力强,我有信心能收复失地,而且一三两营,正在抽调兵力来援,就算我等二十六人全部战死,一三两营增援之兵,亦可继续攻击定能收复。请师长不要来了。”

  “你这处置颇为适当,我还是要至现场看看,了解状况。不必为我着想,我自有安排,不要耽误时间,行动要快。”

  如果他们二十六人逆袭,尚不能奏效,虽加上我五人亦无济于事,只不过是想稳定其情绪,激励其斗志而已。没时间与军长通话,要参谋长何竹本少将将二十八团目前危急状况报告军长,请军长准备紧急应变。要副师长张越群少将分别通知其他四位团长及军特、工、二营长:“师长已去二十八团,那边无论发生任何变故,自有师长处理。其他各团、营必须站稳阵脚,沉着应战。若有擅自离开岗位,造成混乱者杀。”

  再要参谋主任吴成彩上校通知特务连连长,两排人集结后,跑步至二十八团,农民银行仓库附近待命。一切安排妥当,带着副官卫士四人,急急行去。行至半途,遇上曾团长派来传令军官,向我报告:“阵地完全收复,团长恳请师长不要去阵地。”

  我必须去一趟,看看实地状况究竟如何?到达阵地上一看,满目凄凉,地面千疮百孔,弹痕累累,遍地敌我尸体,血染黄土,一片殷红,其腥刺鼻,如雨敌弹,飞过头顶,划空嘘嘘之声,如哭似泣尤添惨像。

  曾团长见我来到,由陵线上来至反斜面报告收复阵地经过,阵亡三人轻重伤四人,战据之敌悉数被歼,一部杀死在阵地上,一部撤退时死于两侧火网之下。第二营营长余龙少校亦由陵线来至身边,将眉毛一皱,踩脚叹道:“师长!我二十八团尚未死光,失去的阵地,自必舍命夺回。师长怎能轻易离开指挥所,来到阵地。尤以全线战况如此惨烈之时,万一师长遭遇不幸,我二十八团承当不起。指挥重心一失,这仗也就不必打了。”

  我向他一笑:“你们昼夜都在阵地上奋战,我来看看都不可以吗?这次是来做你们预备队的呀!并慰问你们辛劳,难道有什么不当吗?”

  随之又是一笑,这种表情是轻松附近官兵紧张情绪。

  “师长做团营长的预备队,尚属珍闻,从来没此一说,师长太爱护部下了。至于慰问呢?师长不能开空头支票,也不要师长多破费,犒赏一包香烟就够了。”

  一双渴求的眼神望着我,“卫士,给余营长一包香烟。”

  余营长笑眯眯接过香烟,如获至宝。“发给的烟叶吸完了?”

  “还有一点,香烟却有快一个月没吸了。”瘾君子没香烟可吸该多难受。

  曾团长趁我与余营长讲话之际,向前数步,爬在陵线上视查战况,忽然叫道:“余营长你来看,那是何连士兵?”

  我也向前几步,匍匐在陵线上看,余营长道:“那边是第一营阵地。”

  只见右边阵地约三百公尺处,我两名士兵徒手冲出阵地,向前狂奔,至敌尸旁,扛起敌人一挺轻机枪,回头向本阵地飞跑,另一徒手兵亦随之回奔。闻阵地上在大叫,因敌我枪声太密,听不清叫些什么,突然间徒手兵倒地不起。

  曾团长随之哎呀一声:“那弟兄糟了。”

  我的心房也为之激震,略一思忖道:“大概不要紧,若是中敌弹倒地,在这斜坡地面上,再加上其前冲之力,倒下时必定会打几个翻滚。而他是同时出臂出膝仆下不动,我认为是在装死,看看他想做些什么?”

  语音未毕,只见那爬在地上的士兵,一个虎跃,回头向敌尸附近跑去,一手提一个敌轻机枪子弹箱,向本阵地跑回,一跳没入战壕。敌那种猛烈火力,都未击中他二人。还有尾声,过了一会,战壕内伸出半个头及一双手,向左右摆动,口在大声喊叫,不知叫些什么?大概是在谢谢敌人枪弹。拿自己生命当作儿戏,勇哉壮哉!现在我明白了:阵地上叫声,是要他将那两箱子弹抢来,而他是爬在地上听。这一幕演出,我的心几乎由喉管跳出。

  我们退下陵线,回头一看,第一三两营抽调增援官兵,已集结在下面。第一营副营长率领二十名官兵配轻机枪两挺,第三营由一排长率领士兵二十二名,也有两挺轻机枪,其中一挺为敌械三八式,师特务连之两排,由连长率领,也早已到达。我行至一三两营由阵地上抽出之增援官兵前一看,几乎泪下。他们见我来了,一一立起向我敬礼,我也一一握手慰问勉励。这一群暂时战场余生者,一个个面无血色,双目深陷,眼眶发黑,眼珠发红,满脸满身泥土,军衣褴褛不堪,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外表失去人形,体内却有两颗巨胆赤心。我见犹怜,而彼等笑容满面,谈笑风生,满不在乎,未将生死决斗放在心上。曾团长命第一营副营长回营,第三营士兵留交余营长指挥,饮食由第二营统筹供给,当即将阵地上团部官兵替换下来。

  这时,军长亲率特务营仅有之一连兵力,急急赶来,曾团长将阵地失而复得,及目前部署情形详细报告。

  “这样很好,我自接到何参谋长电话,非常为你们师团长着急,乃决计亲率手中仅有之一连人增援,与敌一拼。因该连分散于各处,集结费时,故而现在才赶来。此处战局已趋稳定,亦属万幸,皆我官兵奋战不懈之成果。目前各师阵地均在激战中。”

  “先才!你须迅回师指挥所坐镇,以便适时应变,我也到你指挥所去看看,我们一起走。”

  “十余年来,我们二人,焦不离孟,称不离铊,连手作战,驰骋战场无往不利,这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同路啊!”

  “不,还有一条路可以同行。”

  “还有什么路哇?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了呢!”

  “你忘了,还有黄泉之路可以同行呀!”

  “是,是,军长毕竟是军长,看得透,想得到,高明!”

  大家同声悲壮哈哈大笑。

  临行时,我要在师特务连两排人之中,留下一排人给曾团长。

  曾团长言道:“那师长手中只有一排人了。”

  “是呀!师长团长手中各控制一排人,不是很公道吗。”

  “那不太好。师长要支援五个步兵团,三个独立营作战,如手中无兵,则有如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二十八团距师指挥所不远,需要援兵时,请师长派来为宜。”

  军长接道:“曾团长说的没错,师特务连之两排人,你还是带走,由我带来之一连中留下一排人给曾团长吧。”

  那也很公道,军长师长手中各控制两排人,所谓一排也不过只有二十余人而已。

  二十八团第二营余营长,于三天后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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