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民族存亡而负伤





  自出发地转移至赵家桥途中,只有数度小接触,敌人均被我二十九团击退。师部到达赵家桥时已近黄昏,二十九团业已占领阵地构筑工事中,三十、二十八两团亦陆续抵达,惟二十八团尾部有一部被敌切断,未能来到。该团已派出小部队向后联络中。

  此次会战爆发于第六、第九两战区分界线上之常德。数年来,敌人从未向这方面侵犯,虽事出仓促,而我军事当局对此地区,好像无一完整作战策略,以致临急应战,手足无措。

  翌晨拂晓,本师由赵家桥出发,以攻击队形向西北前进。敌人已列阵以待,当即发生激烈战斗。竟日血战,敌人愈战愈多,还有山炮助战(我无山炮),整日激战中,我进展毫无,伤亡惨重。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左臂被敌刺刀刺伤,二十九团团长李绶光中校被敌弹穿右胸而过,三十团团长李长和上校失踪生死不明,战斗之激烈可想而知。能自慰者,敌人之伤亡亦不亚于我。本师在此种情况之下无续攻之力,无奈何改取守势。至此刻,全战场仍未见我友军有所行动。

  本日深夜,我军一九○师赶到,加入本师左翼作战,本师压力减轻。战至翌日上午八时许,我右前方发生激烈枪声,用望远镜视察,约三千公尺处,遥见我第三师第九团团长梁子超所部,与敌激战,掩护其师主力左翼之安全,由东南向西北,指向常德沅江南岸汽车站及德山之线急进。

  方自庆幸中,突然间,敌由我右翼空隙地,冲来强大兵力攻我师部。因昨日之血战,三步兵团皆已使用,现正与敌胶着激战中,不能抽调,只得将师直属特务连、工兵连、搜索连、防毒连、战防炮连等各连,悉数使用,予敌迎头痛击。敌人勇则勇矣,前仆后继汹涌猛冲,我师直属各连,以自动火器而言,有轻机枪三十余挺,木壳枪四十余枝,外加四门三七口径战车防御炮加速射击,皆属于便于运用猛烈近战火器。而且官兵也无一畏缩者,人人奋战,与敌以死相拼,敌人横尸遍野。混战中师长孙明瑾少将阵亡,不久我也负重伤,敌弹由左乳左下方而入,从背后脊骨左边而出,热血当即由前后伤口有似涌泉流出。我以左掌紧压前面伤口,后面伤口无法控制,只好任凭热血不停外流;肺内也大量出血,涌至喉管,不能呼吸窒息难受,非将气管内积血咳出,才较为舒畅。咳嗽又牵动伤口剧痛,活受罪,不如一死为快。咳出之血,不敢吐在地上,惟恐影响官兵军心斗志,乃将口中血吐在手绢中。我虽如此着想,还是有少数人知道我肺部受伤,我即以眼色制止其说出。此刻须考虑自我处置,自认必死,却不可倒在战场上,影响战斗,应找一无人看见之处悄悄死去为宜。

  走至参谋长何竹本少将身边,低声告知:“我肺部被敌弹贯穿,全师战斗指挥之责,只好请老弟一人肩负了。我须至后面包扎伤口,我等或者尚有再见之期,或者从此永诀。”

  “副师长即应包扎伤口止血休养。只要我不战死,当全力以赴,副师长对目前战局有何指示。”

  “最重要者,宁可全师与敌拼个同归于尽,千万不可动摇,动则乱,乱则溃。祝你成功。”小声说着又咳出一口鲜血。

  用劲紧握右手中之木壳枪,还好未牵动左边伤口疼痛。叫中士卫士韩在友替我将枪中子弹填满,我到火线上去看看就来。战斗乃在炽烈进行中,师直属各连位置都未变动。再向敌方看去,我微笑了,遍地敌尸大量增加,就算敌人能将我师属各连全部杀死,以敌我伤亡数位对照,我只赚不赔,于是很满意的回头走。

  特务连连长钱振标上尉忧形于色地跑至面前问:“副师长下去疗伤吗?”

  “嗯!你是勇敢战士,这次却不要丢人啦!”

  “副师长请放一百个心,本连除了死的伤的抬下去之外,活着的人绝不会有一人贪生怕死,逃离战场,战至死光为止。”

  接着叫道:“手枪排派五人护送副师长。”

  “壮哉斯言,护送则不要,战场上多一人多一枝枪的火力。”边说边走,向何参谋长打个招呼。

  何参谋长叹惜一声:“我曾派人向卫生队要担架兵,不料担架全数都出动送伤兵去了,队中无担架兵可派。”

  “我还能行慢慢走,不必了。”

  五名护送枪兵还是跟来了。自负伤后,却毫无恐惧心情,也无悲伤,我在想,人生死在眨眼之间,不知有何感受。死后有灵魂吗?或是全毁灭了?自觉既新鲜又好奇。胸部中弹后,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前后伤口及肺内部,只觉麻木与流血。身体不受震动,尚不大感疼痛,大概是神经被子弹打麻木了。如今麻木之感渐减,疼痛则逐渐增剧。每隔四五分钟,须咳出一口鲜血,痛得冷汗直流。据现状猜想,大概未破肺内大血管,仍以左掌紧压前面伤口,右手提枪漫无目标向南偏东缓缓而行,右后方枪炮声和杀声仍震颤大地。对自己之生死虽置之度外,对战局之演变却忧心如焚。

  前行约一千数百公尺,高地下之小路旁,有一孤独稻草为顶、木板为壁横式两间茅屋,卫士韩在友至我身边道:“你的伤口必须包扎,如老让血这样流下去那还得了!”

  我点头示意进入屋内。后门阴暗,躲藏一中年妇人,右臂抱一未满周岁婴儿,左手牵一约三岁男孩。她看见我们进入屋内,吓得直哭,男孩抬头看母亲在哭泣,也哭了起来,抱着的婴儿看看妈妈又低头看看哥哥,也呱地一声吓哭了。母子三人哭成一团,衷心怜惜。

  我走至她面前,用极温和的态度说:“大嫂!你不要怕,我们是国军。因为有人负伤,想借用你这屋休息一下。若是被敌人发现时,我们双方会开火,惟恐误伤你母子,请你去附近亲友处暂避一时。你一妇女之身,手中牵的怀中抱的都是幼童乳婴,在外面走动,不但国军不会伤害你母子,就是遇着敌人,也不会伤害你母子的。”

  我偏头叫韩在友:“你在我口袋中,拿点钱给这位大嫂。”

  韩在友走过来,伸手在我口袋中拿出一把钞票,一张一张点数。

  “点什么数,多给她一点。”

  这小子不听话,只拿出一小半递给妇人。妇人看看我又看看钞票不敢接收。

  “这是我送给你的,俟敌人退去,买糖果给孩子吃,大胆收下吧。”

  妇人拿着钞票,向房屋四周东看看西望望。我对她说:“你有什么好点的东西,尽管带走,否则我们也不会动它分毫。”

  “我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这些破烂送给人都会无人接受,我求求你,不要将我这两间草房烧了。”

  “国军岂有烧民房之理,放心去吧。”

  她哭哭啼啼的怀中抱着手中牵着,慢慢走去。我一直看着她走出老远,拐向高地后面不见了,始叹惜一声回到屋内坐下。卫士们要替我脱下上衣裹伤,我说不能脱衣,这样寒冷天气,切不能着凉。若是再加上感冒咳嗽,则更加要命了,只将上衣拉起,看得见前后伤口就可以。他们六人开始忙碌,派二人在屋外警戒,四人八手为我包扎伤口,战时官兵皆携带有负伤急救包,包内有消过毒的纱布、棉花、绷带布,纱布上还有外伤药物,另有一粒内服消炎片,他们用两个急救包,将绷带布接起,紧紧捆扎牢固,肺内出血则无法制止,只好听其自然。血仍一口一口咳出。卫士韩在友拿着两粒消炎片一碗水,要我一次服下。我恐两粒一次服下,药性过量反而有害,只服下一粒。他好像不大愿意。

  我说:“一粒够了,如不够时,四小时后再服一粒。”

  他没话说,将另一粒包好放入他自己口袋中。彼时话虽能说,音却极低。

  我想站起来,未能办到,伤口疼痛加剧,全身瘫痪无力,大概因麻木全消之故,当然不能再走。考虑之后,拟只留下卫士韩在友一人,其他五人令其归队,通知师部不管我是死是活,有人知道我现停留在何处,将来便于寻找。

  他们五人不肯离去,并慷慨激昂道:“我们愿意同副师长死在一起,却不能又不忍将重伤的副师长丢在这里不顾而去,请副师长不要撵我们走,人死了别人知不知道,都无关重要。”

  我非常感动:“好!有见解,有勇气,有义气,视死如归。好兄弟!现在听我安排,将门窗全部大开,来一个虚虚实实的空屋计!床后面地上铺些稻草,扶我躺下,你们各自在屋内藏匿起来,务必要由屋外看不见你们。敌人不进入屋内,不要理睬。就是进了房子,如没发现我们时,也不要开枪射击。若是被敌人发觉时,则先下手为强,猛烈射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敌人来得愈多愈好,与其全部偕亡。”我换了一枝左轮手枪,木壳枪连续发射时,枪身激烈跳动。我全身乏力伤口又痛,惟恐把持不稳,反而失去威力。并关照他们紧要关头,不要忘了使用手榴弹。

  一切安排妥当,看表已十二时四十分。不久,前后曾有三队敌人经过屋前小路,并伸头向屋内视察,皆没有进来。不知是他们不该死,还是我们命大,算是有惊无险。下午二时许,枪声逐渐稀少而远去,想必敌人兵力转移,迎战我第三师去了。附近战斗缓和下来,下午五时余,夕阳即将西坠,卫士们在叽里咕噜,不知在商量什么,还在屋内屋外找什么似的,我也没问。现在咳出的血已大量减少,咳的时间也延长了它的距离。

  卫士韩在友来至身边道:“副师长,现在可以离开此地了。我们想编一临时担架,找不着材料,只好搀扶着慢慢走。若能遇上村庄则雇人,雇不到人时,只要能找到的材料,我们几人轮流着走。”

  “你的想法做法是对的,但是我寸步难移呀!”

  “你应速进医院治疗为首要。”

  说着说着不由分辨强制执行,左右一边一人架起就走。这一震动牵动伤口极为疼痛,痛得冷汗直流。走出不远,我有点生气,不能行强迫走,一狠心咬牙,向他们斗气。

  我说:“不要你们搀扶,我自己走。”

  他们手虽放下,人却不敢离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开始时走得慢而吃力,活动开来,逐渐行走加速,他们走多快,我也能走多快。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我走多快他们走多快,总而言之走快了。若是脚下绊到物体或路面不平时,则震动伤口疼痛,须站立不动,俟一阵痛过去后,才能再走。卫士们极为高兴,这一走动,我恐肺内受伤血管,被震动出血更加剧。还好,不但未受行走影响,吐出之血也更减少。

  日光没后,只有微弱星光,擦燃火柴看指北针,对正南方,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瞎摸一段路程后,再看指北针有没有走错方向。行行重行行,娥眉月出光线加强,走路较轻松迅速。不久走上大道,沿途都是扶老携幼、肩挑手提的难民,看见我们来到,惊愕欲逃。卫士们大声叫道:“不要怕,我们是国军。”这才安静下来。我等继续沿大道南行,这时我行走的速度,真可以办到,他们走多快也能跟上。西北方仍有密集枪声。前行二里,突然间前面大声叫:“口令!”

  我们站定了,韩在友问:“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反问:“你们是何人?”

  双方都不肯说明自己身份。相持不下。韩在友欲开枪射击,我即制止道:“你总是粗心大意,他说的是国语,还会是敌人吗?告诉他是我。”

  韩在友大声说:“预十师葛副师长负重伤下来了。”

  “哦!是副师长!我是军部工兵营,请副师长过来。”

  同时听着叫:“连长,葛副师长回来了。”

  我看表二十二时整。走到工事面前,他们正将障碍物拉开,让我们进入。

  连长至我面前道:“副师长辛劳了,伤势谅必无碍,我已电话报告营长。”

  “伤势目前尚未恶化稳住了,谢谢你关怀。”

  负伤后,我以为知者不多,谁知军部早已知道。几句话之间,工兵营营长陆伯中校急步赶来,一把握着我的右手,两眼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情绪略为平静后道:“自从得知副师长负重伤消息后,军长以下都怀着沉重不安心情,以后再也没有你的消息。军长曾派出数组武装部队搜索,亦杳无音息,更使大家焦急。司令官李玉堂中将也在军部,急得坐立不安。现在回来了,这就好了。我来时已电话报告军长,请至营部休息,再送副师长去军部。”

  营部不远,在营部喝了一杯热茶,非常舒适,也是今天第一次进饮食。师部早餐本来是准备好的,打得那么激烈,怎能咽下喉,亦不想吃。我站起来向陆营长说:“请派人送我去军部。”

  出门没有多远,遥见一盏马灯急急而来。军长和副官处长张广宽上校在灯后行来。双方一照面,军长只叫了一声:“艺圃”(我的别号),他二人急步一边一个,扶着我左右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声哭泣。

  我这人,好像生理上就没眼泪,悲恸毫无,反而安慰他们:“你们不要难过,我瞎摸了五小时的路,无巧不巧遇上工兵营,大概还死不了,为国家生存而流血,甚至于死亡是应该的,值得的,光荣的。你们也应该以我为荣,何况我尚未死,不要伤心了。”

  军长将眼泪一擦道:“好!你虽在生死之间挣扎,而气不馁,豪迈不减,不失军人本色,难能可贵。我之所以流泪,也非全因你之流血或战死,乃数十年来友爱情谊所致。走!到军部去再谈。”

  他们还要扶着我走,我自己能走,不须搀扶,边走边谈,然而声音低而慢。

  去军部途中,将负伤后经过,慢慢说出。

  军长不胜伤感,并云:“如非你有坚强毅力健强体格,若另换一人,怎能承受得起,精神会当即崩溃,那就不堪设想了。如不能挺住一头栽地,可能将内外伤口扩大,当时死去。孙师长遗体,已送益阳盛殓。”

  行抵军部时,李司令官已在门前立候:“先才!伤势如何,伤后无消息令人担忧。”声带哀音。

  我向他行了军礼,答道:“只要肺不发炎化脓,大概不会有危险。”

  进到厅中,屋子里挤满人,彼此一一寒暄,军医处长带着医官及医具药物等走来,拟为我脱衣检查伤口。

  军长制止道:“慢点,气候严寒,脱衣后惟恐受凉,先将火盆烧旺而后检查,现在只注射消炎针。”

  按负伤后情况,我绝不可行动,惟恐血管破裂扩大。而韩在友这蛮家伙,不懂肺部受伤行动之危险,强制我行。我也不管那些危险不危险,走就走,如此一来,他反而办对了。当然,他完全是善意,希望我能快进医院检查治疗,以免拖延时日伤势恶化。中士卫士韩在友除我之外,天不怕地不怕,全师知名之士,为人义气忠心耿耿。今天上午,在我负伤前后之短暂时间中,因敌之近距离猛攻,他那枝颇有准头的木壳枪,不知击倒了多少敌人,而他若无其事,有如儿戏一般。我若是当场阵亡,他有可能与敌人拼了。那时他一定不计生死,与敌拼杀,不到战死不罢休。敌人固然做他枪下之鬼者,他也岂能逃过一死?衡阳会战之役,终于战死。我迄今仍怀念难忘,将军难免阵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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