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队的女兵成了全军的骄傲,由此也引来了许多关注的目光。
每逢军部听报告或开大会,各队武装整齐地集中到军部大礼堂——云岭的陈家祠堂。教导总队的同志每次都坐在中间,女子八队又坐在教导总队各队的中间。会前的拉歌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而八队每次都是这个节目中的主角。当她们迈着神气的步伐,沿着田间小道,唱着进行曲,从中村出发到达陈家祠堂时,总会赢来阵阵掌声。她们刚刚放下当凳子用的背包,尚未坐稳,四面八方的男同志目标都集中到八队身上:“欢迎谁唱歌?”“八队!”“八队在哪里?”“呶!”“第八队,来一个!”欢笑声、喊声、掌声,此起彼伏。
如果仅仅是唱几支歌,那倒也无所谓,歌声能激励人们的斗志,歌声能增进爱国的情怀,问题在于,关注还来自另一方面。
自古以来,军队多以男人组成,色彩单调、清一。凡有女人想从军,必定要女扮男装,不让别人识破。固然因为女人纤纤如柳,弱不禁风,不能舞刀弄枪,但主要的想必还是因为:凡有女人,就会引人注目,就会带来不少麻烦。这麻烦就来自两情相悦之爱。爱和死,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也是生活中随时会奏响的主旋律。
新四军中有一个规定,结婚要符合“二五八团”的条件,即必须要有25岁、8年军龄、团级干部,否则不许谈恋爱。但是关注的目光是挡不住的,尤其是教导总队上干队(营以上干部)的老兵们,他们的年龄稍大,虽然在战争的环境中,但毕竟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自然把目标盯准了八队,盯准了服务团和文化队的女同志。
凇沪战争爆发,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走上前线前夕,去何香凝〔1〕家向老人告别,何香凝老人殷殷嘱咐:“你们到前线去是为了抗敌救国,就是要牺牲自己,特别要牺牲恋爱。”她握着服务团负责人胡兰畦的手,像慈母般关照说:“兰畦,一定要牺牲恋爱呵!”何香凝老人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女孩子到军队中去,为的是和男子一样负起抗日救国的重任,争取民族生存,不是去恋爱的,这一点,女孩子们的心理早有准备,谁也不会主动去找这个麻烦的。然而,你不找它,它会找你,何香凝老人千叮咛万嘱咐要牺牲恋爱,是十分有远见的。女孩子主观上没问题,怕的就是到时候挣不脱外来的诱惑。现在,不单八队的女同志们,凡是参加到军队里的女孩子,差不多都是引人注目的,只是八队更集中一些。
女生队的领导,都希望学员们能集中精力学习,以便尽快地独立工作,因此对女孩子管得也很紧,不让她们随便请假外出。女同志们也自觉地抵制着那些深情关注的目光,她们投身到军队中来,连枪还没有拿好,谁也没有心思去谈恋爱,甚至结婚、生孩子。为此,男同志给女生队的领导起了一个绰号,称她们为“马其诺防线”〔1〕,阻挡住了他们到女生队找对象、谈恋爱的路子。
新四军第一支队六团副团长吴有个意中人,那是他从延安到新四军军部去的路上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是临汾八路军学兵队分配到新四军工作的杨瑞年。
在由汉口去九江的船上,吴因为发烧、晕船而呕吐。杨瑞年对王于耕说:这位老红军参加过长征,又多次负伤,我们要帮助他。于是,她和王于耕等人为他用毛巾冷敷,给他喂水,细心照顾,直到退烧。第二天,退烧了的老红军吴走到她们面前,举手敬礼,并说:“谢谢,昨晚辛苦了你们!”到了南昌后,女兵们三三两两到城里玩,吴也约了杨瑞年同游南昌百花洲。杨瑞年照顾他完全是出于对老红军的尊敬和同志间的友爱,吴请她也许是为了答谢她热心帮助的缘故,这样的交往本应是无私而又无邪的,但在当时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吴在长征中是红六军团14师52团团长,到新四军后是想让他当新四军六团团长的。就是因为他和杨瑞年的交往,结果被项英叫去批评了一通,还被降为副团长。临出发前,他托人捎给杨瑞年一封信和五元钱,认真而诚恳地向她道歉。五元钱当时是一个团级干部一个月津贴费的全部,办法虽然不太高明,却也说明他是诚心诚意的。杨瑞年为此也十分委屈,眼睛都哭肿了,把信和钱全部交给了组织。
吴虽降职使用,但仍以英勇善战、机智过人而闻名全军,有人称他为“中国的夏伯阳”。遗憾的是,他于1939年11月在江南敌后作战中英勇牺牲。在前线的作战间隙,他总是向战友谈起杨瑞年,爱慕之情毫不隐讳。吴牺牲后,他的英雄事迹曾被作家丘东平写成文章,题为《用战斗的顽强性……》,发表在大后方《七月》杂志上;吴琨的好朋友、从上海地下党调来新四军的陈同生,写了纪念吴的长文,文章写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徐平羽也写了题为《真的人,真的战士》的悼文,对他表示深深的怀念。音乐家何士德创作了纪念他的歌曲,“英勇牺牲的革命战士,壮烈殉国的吴副团长……”的颂歌在新四军里到处传唱。想必杨瑞年也会流着泪唱这支歌的。
著名作家王蒙有一段名言:“对于青春,没有比革命和爱情更富于魅力的了,而在某个情况下,革命的吸引力比爱情强大。”在伟大的民族战争中,吴和杨瑞年选择了革命,放弃了爱情,把青春献给了伟大的抗日战争。
为了革命而牺牲爱情,军部战地服务团民运组的张新华也是这样一位姑娘。她在皖南大地上施展身手的时候,她的男友在延安向她招手。
1916年,浙江吴兴县南浔镇一户小商之家添了一个女儿,也许是烟波浩渺的太湖之水滋养了这方土地,滋养了这方土地上的人,张家的这个女儿出落得眉清目秀、大方健壮。
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粉碎了这方水土上的宁静。已是中学生的张新华不愿做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拍案奋起,投身到南昌参加了革命,被组织上指派到国民党江西抗战青年服务团工作。1938年7月,又被派往皖南新四军战地服务团。
真不知张新华是怎么做的民运工作,她和群众的关系会那么好,凡是她工作过的地方,群众都欢迎她、敬重她,有的认她做干女儿,有的让孩子认她做干娘,总把好东西留给她吃,把好床铺让给她睡;敌人“扫荡”时,群众竭尽全力掩护她,她成了群众的贴心人。有她在的地区,新四军很快就有了群众基础,武装斗争和政权建设也很快地有了发展。组织上由此认定,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哪里有困难,就把她派到哪里去。
张新华的男友是她青梅竹马的同窗,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也勇敢地投身革命,到了延安。在宝塔山下、延水河畔,小伙子认真学习,刻苦训练,业余时间却时时想念着远在南方的女朋友。小伙子多次写信要张新华也奔赴延安,还寄来了去延安的详细线路图。
去,还是不去?张新华陷入了思考。革命圣地延安是千百万青年向往的地方,何况还有来自恋人的深情呼唤?但是,新四军这个大家庭也充满了热烈的革命气氛,抗日的工作更直接、更具体。她想:党把我派到这里,就说明这里的工作需要我。于是,她给男友写信:“让彼此的思念用通信来表达”,“幸福的日子总会到来”。
他们终于未能聚首。
1940年3、4月间,她被派往苏南敌后工作,敌伪顽在这里互相勾结,狼狈为奸,斗争环境异常复杂。这个地区的新四军独立二团团长是地方实力派,革命不太坚定,经常动摇于我军和敌顽之间。皖南事变后,伪军派遣由武装特务组成的一个连乘我军改编时混进了二团。不久,我军发现了这个连的可疑之处,派张新华以文化教员的身份进入该连。张新华明知任务艰巨,但她以大无畏的精神慨然承诺,只身深入虎穴。张新华以她的勇敢机智,很快就识破了这些特务们的险恶用心。
识破敌人的阴谋,是张新华的一大功绩,但也暴露了自己。1941年3月,张新华在坐船踏上新的工作征途时,被一群伪军认出而被捕。
伪军营长对张新华软硬兼施、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张新华掀翻了他们的酒桌,怒斥民族败类,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染红了衣裤。在狱中,张新华忍受着伤痛,做看守的工作,向他们宣传抗日,宣传新四军,有两个看守被她感动,其中一个在张新华牺牲后不久,携带两条枪、40发子弹投奔了新四军。
张新华和男友终于未能聚首,但互相忠贞不渝。张新华拒绝了身边许多男同志的追求,保留着对初恋的一份坚贞;而那位小伙子一直不知道张新华已牺牲,还在痴痴地等着她,直到全国解放后,他来江南遍访她的下落,得知她确已牺牲后才结婚。以后,他又几次迢迢千里从遥远的北国赶到她的墓地,献上束束鲜花,寄托深情和哀思。
新四军女兵里希亲耳聆听了何香凝老人的殷殷嘱咐。她当时是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的一员,正准备奔赴国统区抗战前线。全团11人,临出发前,全体人员向何先生告别。16岁的里希长得稍矮,又站在最后一排,生怕别人嫌她小,不让她去,就提心吊胆地踮起脚尖。结果,仍被何先生发现了,老人怕她经受不了前线斗争的艰苦,不同意她去。她急得哭了起来。何先生看她抗日热情那样高,决心又大,最后也就同意了她的要求。以后的日子里,她出色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才华,并牢牢记住了何香凝老人的“牺牲恋爱”的叮咛,挡住了一支支向她射来的“丘比特”之箭,发誓“不打败日本鬼子不结婚”。然而,当日本投降后,她却牺牲了。她年青的生命不是牺牲在白色恐怖笼罩着的国统区,不是牺牲在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中,也不是牺牲在艰苦的八年抗战中,而是牺牲在国民党反动派匪特的屠刀下,令人扼腕痛惜!
里希原名李亚芬,是位上海姑娘。亚芬8岁时,当工人的父亲就病故了,一家人生活在贫困中。稍长一点后,她就到一家袜厂当了童工,挣钱养家。小小年纪聪敏灵巧,又虚心好学,不仅很快掌握了织袜技巧,独立操作一台机器,还利用晚上时间去女青年会女工夜校读书,这个女工夜校是上海地下党对女工进行抗日宣传活动的场所。里希在这里吸吮了革命的乳汁,明白了许多道理,她积极地投身到抗日宣传活动中,经常到女工中家访,动员她们为了自身解放而出来读书。在党的精心培育下,年仅14岁的里希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
“八?一三”凇沪战争爆发后,上海许多学校、工厂被炮火摧毁,学生失学,工人失业,郊区及中国地界大批居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纷纷涌进租界,社会秩序极为混乱。里希矮小的身影活跃在工厂、商店、里弄、街头,动员募捐,参加难民管理,教难民识字、唱歌,宣传抗日,救护伤员,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个子虽小,形象却很高大,在她的影响下,不少难民也投身到抗日救亡运动中。
同年10月,里希参加了由何香凝组织、胡兰畦为团长的“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到嘉定前线慰问国民党十八军罗卓英部队,后又随军撤离上海辗转苏、浙、皖、赣等省,跋山涉水,日行百里,三年内行程18000华里。每到一地,士兵们休息了,服务团却忙着演出宣传,用戏剧、歌声激发军民奋起抗战的决心和信心。在服务团,里希仍是样样活都抢着干。
1940年冬天,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制造事端扼杀各种进步团体,上海劳动妇女服务团的活动受到很大的阻挠和压力。根据党和上级的决定,党、团员和部分积极分子撤离国统区,一部分前往延安,一部分去皖南新四军。里希服从组织决定,于11月结束了国统区的战斗生活,和战友里路、秋谷等人一起到了皖南。
里希穿上新四军军装才一个多月就遭遇了皖南事变。她勇敢地面对这一切。在突围途中,她用快板的形式,宣传报道战友们的英勇事迹,鼓舞指战员的斗志;在战斗中,她参加救护包扎伤员,小小的身影忙个不停。突围了两天两夜,部队仍被围困在山上,大家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到第三天夜晚,部队传来“原地休息”的命令,里希和战友里路俩人刚一坐下便睡着了。当醒来时,天已大亮,可是部队却不知去向!这对患难姐妹急得不知所措!面前茫茫的林海、起伏的山岭,她们一点也不熟悉,到哪里去找部队呢?刺骨的寒风、单薄的军衣、又饥又渴的处境几乎把她们逼上绝路!她们渴了喝山水,冷了就抱在一起,顽强地坚持下来了。第四天,三支队侦察参谋胡彪带一个通讯员来侦察地形,发现了她们,才领着她们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到山下,交给了老乡。老乡让她们换了便衣,充作自己的女儿,隐蔽了几天。直到春节过后的大年初四,她们买了一块红布,包了点心,穿上一身土里土气的阴丹士林布衣服,装着到前面村子里拜年的样子,机智地离开了皖南。直到3月,她们才辗转到达盐城军部,进入抗大五分校女生队学习。
这位从皖南事变的血雨腥风中突围出来的女战士,心灵深处铭刻着革命同志间的诚挚情谊,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只有经过苦难,走过坎坷道路的人,才更能深切体会到革命同志间友谊的珍贵。”但是,她仍不愿恋爱。
当时,她有一个比较谈得来的战友,人们都以为是她的恋人。她却坦率地表示:“我们只是比较好的同志关系。”当人们问她:“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她严肃地说:“全国还没有解放;要谈,待全国解放以后。”停了一下,又说:“进大上海以后再说吧。”
里希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身材娇小,年青活泼,皮肤白皙,鹅蛋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她来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一阵阵欢乐的笑声,人称“快乐天使”。每周一次的文娱晚会,里希既是组织者又是表演者,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在女生队,她还是班长,又是学习互助组长,以身作则,热情帮助别人,赢得了大家的信任。抗大召开党代会时,她被选为女生队党代表。在抗大五分校,同志们都喜欢和她在一起。
1944年春天,里希正在新四军华中建设大学学习。军直政治部文工队为了演出曹禺的名剧《雷雨》,特邀里希来演四凤。里希真挚感人的形象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受到人们的赞赏。自然,她也成了众多小伙子追求的对象。当然,她都一一谢绝了。
青春妙龄的里希,引来追者如潮。但里希毫不心动,她牢记何香凝老人的叮咛,并把这句话作为生活的准则而恪守。
本来,只要她“心一软”,一松手便会跌入温柔的爱情怀抱,但是,她没有,她知道自己有更远大的目标。她要等远大目标实现以后再尽情地去享受爱情。
可里希没有享受到爱情。1945年抗战胜利后,她经组织批准,参加了山东渤海区党委组织的巡视团,被派往平禹县新解放区工作,她独自一人,在新开辟的村子里做群众工作。新区环境比较艰险,那里有国民党部队和特务,还有“还乡团”,工作组的同志经常遭到他们的袭击。1946年4月21日深夜,一股武装特务伪称“工作团团部”的人,欺骗房东开了门。里希拔枪奋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敌人逮捕了。第二天,在阴森森的桥洞下面,同志们发现了里希的遗体。惨遭敌人杀害的里希,牺牲时,年仅2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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