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战场上的数字,是一种特殊的数字。当士兵成个体作战时,一加一很可能是负数。而当分散的个体形成整体,并将整体的情感和意志统一在指挥员的意志和情感之下时,他就有可能得出你所需要的正数。

  日军虽然拥有最先进的武器,和现代化的快速反应能力。但他们总在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们善打胜仗,而不善打败仗。善打速决战,而不善打持久战。善打阵地战,而不善打运动战。所以当这场战斗一打响,日军在战略指导思想和战术意图上就输掉了这场战争!

  诚然。日军采取的从四面同时发动攻击,就理论而言并没有什么常识上的错误。错就错在,他和一只愤怒到极点的雄狮在丛林中相遇。错就错在,他和一支不但善于以奇制胜更善于打败仗的部队,在丛林中长久的纠缠在一起。错就错在,日军没有充分意识到459高地独特的地势地貌。这块高地原是兴安岭余脉的一部份,山岭的四面八方自下而上排列着数不清的沟壑。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又连接着十几条深浅不一的沟岔,又被分割成高低不等的谷地。看上去就如同是具被撕剥了皮肉的骨骼标本。沟壑里长满了约与人肩齐的灌木丛和高低不等的树木,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岩石。这就在无形之间将日军集团冲锋的优势抵消了,使日军成了一支尾大不掉指挥失灵的散兵游勇。

  当战斗一打响,洛处长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充分估计到了时间的持久性。

  他便逐步实施了六条措施。首先他抽出两个战斗小组,利用丛林中洞穴多、沟涧多、岩石多、树木多、藤条多、土质松软的特点。尽可能多的构筑简易坑道,反正被炸断的树木有的是。做到组有坑道,人有掩体,并以组为单位设置弹药和作战物资存储处。

  二、将部队由地面转入地下,打乱班排建制,变成以三人小组为基本作战单位。采取多路短促出击的进攻式防御,利用地下掩体,适当向外扩展防御范围。加大防御纵深,增大部队活动空间,降低部队人员活动密度。

  三、组织部分神枪手专门负责消灭深入我防御圈内的敌人,以保持一个相对净化安全的活动空间,减轻一线作战人员腹背受敌之忧。

  四、他发现日军投入一线进攻的部队有“五多”。子弹多、手雷多、手榴弹多、掷弹筒多、野战食品多。而且日军的机枪火力点,备用子弹决不会少于两箱,另外肯定还有手雷一箱。

  所以处长就派出人员,专门收集日军阵亡及伤兵身上的弹药、枪械、和物资分别储存起来。以至于作战后期,我方人员大多是使用缴获的日式装备作战。

  五、在日军进攻的主要方向,配备几名神枪手。专门猎杀敌军的指挥和通讯人员及自动武器射手,还有敌人的狙击手和冲在最前面的人。而这又是特别行动支队的拿手好戏,这是一批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的有生力量。

  六、他又挑选九名身手敏捷的战士,穿上日军士兵的衣服及钢盔。伺机混到敌人侧后方,突然出手打的敌人措手不及。

  而特别行动支队能从早晨两点,坚持战斗到上午十一点三十分。阵地不失,还能使四名人员活着离开战场,不能不说是这六条措施起了作用。

  至少在战略指导思想上是正确的,在战术的选择和运用是得当的。作为一个处长,它的指挥和头脑无疑是出色的。

  所以当炮击减弱,日军地面部队一进入战区,特别行动支队就已形成一条完整的环形防御圈。各班排均以三人小组为作战单位,利用丛林中复杂多变的地势及繁茂粗壮的原始树木。采取逐次抵抗层层递进的策略,稳住阵脚扩展生存活动空间。并尽可能的将附近的制高点、岩穴、粗壮的大树、突兀的岩石、严密控制起来、充分利用起来,谁打点,谁打面,谁掐头,谁断尾,谁穿插,谁分割,谁策应,谁负责敲掉日军指挥员,谁负责打敌通信联络人员,谁负责搞掉敌重武器射手都自有明确分工。进退有序,策应有矩,前后呼应,自成一体。

  这样就致使日军的地面攻击部队,一进战区就腹背受敌处处擎肘。已由进攻一方,变成为实际“防御”一方,而我方人员则成了实际“进攻”的一方了。

  战士们消除了初期的紧张与亢奋的心态,进入了轻松自信万事不容于心的最佳战斗状态。部队的伸展和收缩,就如同是钢钳的两端得心应手开阖自如。

  日军在连续两次进攻受挫后,改变了战术。他们充分发挥炮火的优势,由狂轰滥炸改为分区段以集束炸弹进行地毯式轰炸,并大规模使用燃烧弹。将集团式冲锋变为小股部队多路突击,又将掩护部队推进到战区之内。这种战术虽仍显笨拙,但在丛林中仍很见成效。特别行动支队的防线在不断的被突破被撕裂。

  战斗白热化了,最艰苦的阶段来临了。

  小邵的冲锋枪子弹打完了,他用匕首刺死一个鬼子夺下了他的轻机枪。他在丛林间的高地上,跳跃着、奔跑着、喊叫着、痛快淋漓的用轻机枪追逐日军士兵的身影。然而日军的一颗白磷燃烧弹击中了他,烈火的烧灼痛得他满地打滚。大家扑上去救助他时,却又束手无策。只要你一碰他的身体,就会粘下一层那被烧焦的皮肉。而许多白磷燃烧弹的弹片已深深钻入他的伤口之中,并在伤口深处冒着白炽的火苗,发出“嗤嗤”的声响。

  大家知道被这种炮弹击中是很难救治的,小邵再也忍不住那痛苦的烧灼那撕心裂肺的折磨。他掏出手枪抵在头部,大声喊道:“活着——要活着回去——别告诉我妈——!”他扣动了扳机。

  叶成林看着小邵走的如此悲壮惨烈,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恨自己不能把小邵平安带回去,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小邵的父母。直到此时,他才深切地感觉到——人,其实从来就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的是什么?而只有当你置身于地狱门前时,置身在这死生之地方寸之间时。才会明白——其实人需要的只是健康平安,没有危机感的活着。对于人类而言,这就足够了!

  叶成林没有流泪,他的眼泪已被殷红的血丝所替代。他将自己隐藏在几具日军士兵的尸体之中,用反坦克手雷将一辆日军的TYPE924型装甲车炸毁。然后他又钻到这辆被炸毁的装甲车里找到一具火焰喷射器,他携带着这具威力巨大的战利品,伏在装甲车的车体下。

  另一辆日军装甲车开了过来,在距叶成林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当这辆装甲车在开启后门的瞬间,叶成林启动了火焰喷射器的击发装置。顿时滚烫的液体汽油挟着熊熊的火焰,像一条粗大的火龙迅即封闭了车门,使装甲车顿时成了一团火球。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装甲车起火爆炸,他看着十几个日军士兵被烧得满地打滚。他看着一个日军士兵烧焦的肢体,粘在装甲车发红的钢板门上。他笑了!他笑的是那样痛快淋漓,那样轻松愉悦。他用舌头舔着干裂流血的嘴唇,他的心底涌起一种噬血的快感,一种复仇的欣慰。

  老兵姚海卿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的双腿、颈部、背部已多处负伤,他已精疲力竭了。他并不怕死,作为军人他已见到太多的死亡。他只是遗憾在生前不能对老人尽更多的孝道,没有给予妻子儿女更多的温存。嗨,顾不上了!他伏在一棵倒伏的树桩旁,将一手熟练的枪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将每一个在他枪口前游动的敌人,永远留在这片草地之上。他已记不清到底射杀了多少敌人,他只知道没有一枪跑空。

  几个鬼子兵从背后扑上来按住了他。姚海卿笑了,笑的是那么开心,那么坦然从容,那么璀璨明焰。他将身体及臂肘压向那颗放在身下的地雷上,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姚海卿走了。他和那几个想要活捉他的鬼子兵,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个从不喜欢多说话的人,甚至于都有人在怀疑他是不是哑巴。可他却是在生命最后的瞬间,爆发出了足以掀翻整个东瀛三岛的巨响。他用鲜血和生命实践了军人的本份,他是一个站在地狱之中铸造天堂的人。

  老兵陆大衡在反突击的冲锋中,被日军隐藏在岩穴中的机枪火力点压在山坡下的低洼地里。几个战友相继倒下了,班长也倒下了。他慌忙伏在草丛间,紧张使他的心“怦怦”直跳。浓烈的炸药硫磺味,呛得他的肺部都要爆炸了。他的两只小臂已负了伤,腹部也被穿了个洞。

  他伏在草丛间环顾一下周围的战场,他发现整个战场已被硝烟和烈火笼罩着。被爆炸掀起的泥土就如同绵绵不断的暴雨,倾泻到人们的身体上。最惨不忍睹的是每一股腾飞的烟雾中,几乎都有阵亡者的尸体及残缺的肢体碎片。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滚烫的,就连身下的泥土都热的烫手,吸进去的空气都能在肺内燃烧。无论敌我,都是从一个弹坑滚到另一个弹坑。每一个人都不断的被泥土掩埋起来,钻出来的继续奔跑着、呼喊着、战斗着。而没有钻出来的,也肯定会被又一轮炸弹炸出来,那肯定是尸体了。

  日军在我方的反击面前,采取了轮番持续不断的冲锋。他们端着枪,腰都不弯,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就踩着他的尸体大步向前冲。密集的子弹、连珠般的炮弹、手榴弹、手雷掀起簇簇烟尘。却又听不见爆炸声,战斗白热化了。而距他不远处的岩穴里,日军架设了两挺机枪,两具掷弹筒,正在向我方人员疯狂扫射着。

  陆大衡尽量压低姿势,沿着被炸松软的墟土,用两臂的肘部支撑身体向目标接近。渐渐的他终于挪到岩穴跟前,他已累得几乎瘫软了。

  可这时他却差点没哭出来,原来他的两只小臂已被炸断,完全丧失了投掷或抛送的功能了。他痛楚的闭了下眼睛,心里暗暗嘀咕道:“妈拉个巴子、老天既然注定亡我,你们几个就赔老子一同上路吧!”他一咬牙,用嘴将随身携带的集束手榴弹的弦扯断。双腿一用力,整个身体就如离弦地弩箭,扑进了岩穴之中。几声剧烈的爆炸,岩穴里留下来的只是血肉横飞后的寂静。

  马小羽和从侧面扑上来的敌人扭打在一起,他个子小,被两名人高马大的鬼子紧紧压在下面。情急之中,他狠狠一口咬在鬼子的手腕上。趁鬼子一松手之际,他拽开了鬼子腰带上悬挂的手雷保险闭锁。在爆炸的光焰中,小马开启了通向地狱和天堂的大门。

  孙常发被日军士兵扑到在地,他在倒地瞬间翻身拔出防身的匕首,使匕首的尖端向上,正好捅在鬼子兵的胸腹间隔处。随即他将身体向右做横向滚动,并向右猛劲带动匕首。眨眼之间,鬼子兵的胸腹间隔处被横向切开了。他的五脏六腑,随着他的惨叫声流淌在草地上。

  六班长在用枪托砸碎一个鬼子兵的头颅之后,又用轻机枪将几名鬼子兵堵在一处低洼的岩穴中。却被日军飞机投掷的炸弹击中,与那几名鬼子兵同归于尽了。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没有什么战术可言了。有的只是双方士兵之间的互相杀戮,和士兵之间勇气胆量与决心的较量。

  叶成林发现从东南侧的坡地上,冲上来足有两个排的敌人。他忙吩咐迫击炮手:“听好了,炮弹必须打在鬼子兵的周围。最好弹着点要成梅花形,这样就能逼使鬼子往中间开阔地挤。”说罢,他又架好机枪等候着。

  果然迫击炮一打响,鬼子兵蜂拥到中间开阔地上。叶成林亲自把持一挺机关枪,向拥挤的敌人猛烈射击。顿时坡地上血肉横飞,那尖利呼啸的子弹穿入人体时的音响,就如同木桨拍打在泥沼上时的啪啪声。

  可这时叶成林发现在距他约八十米处有一弯曲凹陷处,几个鬼子兵正在架设一门97式20MM自动高射机枪。他知道这种武器重150磅,每分钟可发射120发子弹。若平射威力相当大,但因角度关系用枪是打不到的。他将机枪交给别人,他要亲自操炮敲掉那门高射机枪。他测好距离和角度,嘴里还念念有辞“距离近了点,炮弹的仰角得高点”。

  随即他发射了。但奇怪的是这颗炮弹并没打到机枪上,却鬼使神差的与日军的一架轰炸机撞到一起了。这架正在超低空扫射的轰炸机,它低空飞行速度慢,但它对地面目标攻击和投掷凝固汽油弹的精度相当高。

  眨眼间,这架飞机在空中爆炸。又迅速成为一圆燃烧的火球,坠落在山坡上。

  叶成林困惑地看着飞机爆炸起火和坠落有点莫名其妙,继尔,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呼喊道:“哈哈!我用迫击炮干掉了飞机,哈哈!是我干掉的!”

  就在这时,一棵被炮弹炸断的大树竟横扫过来。那粗壮的树干重重的砸在他的后脑部,那树干所带的一根断裂的枝杈深深地插入他的后胸部。

  叶成林的动作猛地停住了,静止了、僵硬了、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双手向前伸出,仿佛是要扑抓住一丝生命的依赖。一大股殷红的鲜血喷了出来,他重重的跌倒了。

  他的两眼安详地闭上了。铁青色的面容,浮出一层坦然欣慰的笑意。他走了,但他留下了战争史上的传奇佳话。他创造了迫击炮地辉煌战例,他缔造了一个后人几乎无法逾越的巅峰。

  叶成林的阵亡让战士们有点目瞪口呆,阵地变得一片寂静。战士们意识了最严峻的时刻来到了,没有一个人哭泣,没有一个人讲话。大家匆匆将仅存的炮弹发射完毕,咬着牙将60MM迫击炮炸掉了。

  此时日军又一轮攻击开始了,一排又一排的炮弹呼啸而至。爆炸的烟尘遮天蔽日地动山摇,转瞬间,整个阵地都被抛翻了。

  战士们按洛处长的指示,编成两个步兵战斗班。每个班分成三个战斗小组,每组三个人。以三三制作战形式,采取交替掩护轮番跃进的战术。分别将从东面和西面,向我进攻的敌人拦腰切断,使敌人进攻的势头得到遏制。为我方人员清理战区、补充弹药、救治伤员、调整部署、加固工事争取了时间,恢复了我方阵地的系统性和完整性。

  于是,战场又一次呈现出僵持状态。

  此时,已是早晨八点多钟了。东方的天际,终于将早已爬出山峦的太阳显露出来了。在乳白色的晨雾和滚滚硝烟的遮廦下,昏暗的太阳将血染似的光线悄悄涂抹在激战后的大地上,使大地蒙上了一屋暗紫色。

  洛处长走出掩蔽部,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阵地上遍布弹坑,到处是横躺竖卧的尸体和散乱的肢体碎块。森林边缘地带隐约可见一些日军士兵在搬运伤员和尸体,战区的西面和北面,可见到日军在集结队伍。而我方人员则在加固工事,掩埋烈士的遗体,搜寻散落的武器弹药。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可作为战区一方的指挥员却必须承认,厌战情绪早已笼罩了参战的每一个成员。他意识到敌我双方都已是强絮之未了,都已打得筋疲力尽了,双方都已无力再去承受如此巨大的牺牲了。

  日军特种作战大队指挥所,设在山下东南角的一处洼地里。十几顶墨绿色的帐篷里,挤满了救下来的伤员和作战物资。

  山田大步流星地冲进指挥所,他神情沮丧的说:“大队长,部队伤亡超过1/2了。士兵们都打红眼了,这仗若是再打下去,部队非拼光了不可。”

  大队长武藤的身子猛然一阵痉挛,几乎摔倒在地上。他激动的说:“我们还有选择吗?就算是撤,部队能撤下来吗?我们又如何交待呢?我们这个大队的编制还会保留吗?在军界我们还能抬起头吗?我们是军人!我们输不起呀!”

  山田呆愣愣的看着武藤,好像不认识了似的,他觉得大队长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武藤默默拿起一顶钢盔扣在头上,又从桌子上抓了一棵38式步枪。淡淡一笑;“通知所有还能战斗的人员,包括预备队和勤杂人员全投入一线,我们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说罢他又在山田的肩头重重拍了一下,便大踏步走出帐篷。预备队、勤杂人员、医护人员、部份轻伤员、纷纷抓起武器跟随大队长向459高地奔去。

  无须讳言,双方都已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双方也都清楚认识到——无论心里是怎么样厌战都必须咬紧牙关心甘情愿的支撑到最后,因为谁都无法终止这场战斗。也许这就是军人之所以是军人吧!宁肯丢命,也绝不丢面子。军人输不起呀!

  想到这里洛处长苦笑着回到掩蔽部,其实这只是利用几块天然大青石自然形成的狭小空间。在顶部横架上几根粗壮的树杆,几只炮弹箱子拼在一起铺了张地图,还有一部可调频率的无线电台。

  在掩蔽部里丁政委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血渍斑斑,她的头部、臂部、都已负伤,殷殷血迹早已渗出绷带。她坐角落里忧心仲仲的说:“叶成林、周小双、马小羽、都牺牲了,咱们的人已阵亡近2/3了。”

  处长只觉得心内一热眼眶湿润了,他忙侧过身去,沉吟了一会,才说道。“该轮到你我了。”

  丁政委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下,但并未发出声音来。但他们彼此却感受到了这种声音,因为这种声音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滴血的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是从骨子里喷出来的。

  洛处长显然不愿在这种问题上停留,他将一袋日军配发的饼干扔给丁政委:“吃点吧,缴获的战利品,”又说道:“这日军的作战指挥是二五眼,可他们的后勤保障、部队的快速机动能力、单兵技战术是没的说呀。”

  丁政委苦笑着说:“这小鬼子的手里若有足够的自动武器,这仗可就真的难打了。”

  洛处长略感惆怅的说:“是啊!对于日本人来说,这场战争晚打了两年。对于咱们来说,这场战争又早打了两年。”

  丁政委赞同地说:“不错。对中日两国而言,都是在战争准备不充足地情况下,仓促投入了战争。”

  孙常发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掩蔽部,有气无力的说:“部队要拖垮了,战线太长,兵力伤亡太大,弹药严重短缺,现在咱们的人手中的武器近70%,使用的都是日军枪械了。”说罢,他用手在无线电上重重的拍了拍:“怎么?还没和家里联系上啊?”

  “联系上了!”洛处长苦笑了一下说:“前来增援的一个营,大约在上午十一时左右才能赶到。”

  “上午十一时?”孙常发惊愕地瞪大眼睛说:“得!咱们不愁没人收尸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颈部、背部缠着的绷带早就成了暗青色。

  处长无奈的说:“没办法,通信联络不畅,这在我军是个老问题了,始终没解决。不止一次出现头天发的电文,第二天指挥部才收到的怪现象。淞沪战役毁了一个整编新九师,现在又要由我们来吞食这颗苦果了。”

  雾虽然已经开始消散,可漫山遍野燃烧升腾而起的尘埃仍使一切物体都是模模糊糊的。四野仍是那样寂静安详,几只不知从哪飞出的山鸡和斑鸠,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寻觅着。

  功夫不大,从静静的雾气中渐渐涌动起滚滚的尘埃与喧哗。接着轰隆隆的发动机的吼叫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尘埃翻滚着、升腾着,出现了几辆装甲车庞大沉重的车身。它的左右及后面跟随着许多日军士兵,他们端着枪、连腰都不弯、大踏步奔走着、呼喊着。

  洛处长眉头紧锁,他转身问孙常发,“在敌人进攻的路上是不是都布了雷?”

  “放心吧!我把缴获的手榴弹都用上了。”

  处长拉住二人的手说:“咱们只能各负责一面了,也许日后还能再见面,也许这是就是最后一面了,多保重吧!”。

  说罢三人紧紧拥抱一下,就匆匆奔向各自的部队,再也没有回头。

  战斗打响了,暴风骤雨般的爆炸,掀起遮天蔽日的尘埃。被爆炸掀起来的泥土、砂石、草屑、和残肢断臂,如同飘飞的黑雨久久不散。

  日军兵跟在坦克车的后面,奔跑着、呼喊着、前面的倒下了,后面则踩着他的尸体大步向前冲。他们也是军人,也是男子汉。他们的自私懦弱和玩世不恭,早已被同伴的鲜血和生命荡涤一空,沸腾体内的惟有男子汉的刚烈骁勇和军人的高傲了。

  四班长马海川把持一挺机枪猛烈扫射着。他的肩膀和胸部早已负伤,他只觉得半边身子开始麻木。突然机枪卡壳了,就在他想在岩石上磕掉卡住机枪的子弹壳时。一辆坦装甲车从斜方向扑了上来,后面簇拥着大批的敌人。他知道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顺手抓过放在他身边的爆破筒。拉断弦,大吼一声:“给老子留在这里吧——!”他双腿一用力窜出掩体,就如同一颗流星似的钻进坦克车底下去了。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坦克车成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这个经常被人所疏忽的农家弟子,终于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创造了惊天动地的光焰。

  一班的周大个子身上多处负伤,黯青色的肠子都流了出来。当几个鬼子兵扑到面前时,他一咬牙竟从尘埃里站了起来。他浑身是血,背部、肩部、腿上都是腾腾燃烧的火苗。他那流血的双手托着还在冒烟的炸药包,就如同是托起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微眯着眼睛,嘴角浮动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小子,过来看看谁的骨头硬——!”

  这几个鬼子兵惊呆了。他们无法相信这个浑身是血,从头到脚都被烈火包裹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们害怕了,怯弱了,他们转身就跑。周大个子吼了一声“小子,留下来吧——”他扑进了敌群。

  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他用鲜血和生命证实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强者。

  七班的小于子弹打光了,他抡起枪托将一个敌人砸得脑浆迸裂。可他却被另一个鬼子兵的刺刀刺进他的腹部,他一只手抓住鬼子兵的枪杆,另一只手抽出匕首。但距离远了点,于是他双腿用力一蹬,刺刀竟从他的背部透了出来,可他却终于将匕首刺进了敌人的胸膛。他是以这种以死相拼的强悍,升华了军人最高的品德——绝不屈服,问心无愧!

  洛处长已率领三个战斗小组,采取正面出击两侧迂回抄后路方式,将从西侧进攻的敌人拦腰截断予以全歼。并利用这个间隙和冯镇海通了最后一次电话:“部队伤亡太大了,鬼子投入的兵力又过于密集。是时候了,该投入预备队了!”

  话未说完,战士就喊了起来:“敌人从两侧包抄上来了!”

  冯镇海浑身一震,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匆忙说了一句“处长,鬼子扑上来了。我去了——”说罢,他扔下话筒,便冲了上去。

  处长听到话筒落地的声音。他愣住了!一种军人特有的悲壮之情,涌上他的胸间。

  他将最后的预备队投入了战场。在处长率领下,以猛虎下山之势,由东面向南斜插下来。眨眼之间,几十名日军士兵,就倒在他们的枪口之下。

  处长扑到冯镇海身边时,他的腹部、背部、胸部早已血渍斑斑。冯镇海紧紧拉住处长的手,有气无力的说:“把大家------带回去------咱们本------不应该------这样-----啊----话未说完,一股鲜血顺口里呛了出来。他的头向下猛的一沉,便气绝身亡了。可他却死也未瞑目,他不甘心哪!

  日军见攻击受挫,又一次向459高地狂轰滥炸。暴风骤雨般的炮弹,数不清的燃烧弹,卷起“呜呜”的风声,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叫。气浪掀起的尘埃,使无数草屑、砂石、肢体碎块,散碎的枪械,在空中翻飞起舞。数不清的钢盔就像魔术师手中的草帽,在空中滴溜乱转。

  袁火生早已筋疲力尽了,身上已多处负伤。趁爆炸的间隙,他躲在岩石后面包扎伤口。这时空中飞过来一群榴弹发出刺耳的“嘶嘶”声,袁火生并未在意,可这些炮弹偏偏落在他的身旁。

  就在这个瞬间,洛处长猛的扑了过去将他压在身下。爆炸之后他费了很大劲,才从处长身体下钻出来。他这才发现处长的左臂被弹片整个切断了,背部、腿部、颈部、头部已多处负伤。

  小袁落泪了,他将处长紧紧抱在怀里。处长的脸色如同一张白纸,嘴里流出大股的血沫子。他那只已残缺不全的右手,在胸前口袋上来回抓着。小袁从他胸前口袋里寻到一只被血染红的信封,递到处长手里。他却用那只受伤的手把信封使劲推向小袁,头重重的点了点。旋即他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他的头垂下去了。但他的双眼仍睁着,看着蔚蓝色的天空。

  小袁打开信封发现是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处长和他儿子的合影。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怎样去做!

  他收起照片跪在处长面前,他高声发誓:“洛处长,请放心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战场,你的儿子,就是我的亲生骨血!苍天作证,以血为鉴。”说罢,他的头颅重重叩拜在这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洛处长的眼睛终于闭上了,而且是那样的坦然平静而又安详。

  战斗更加残酷更加白热化了,双方都拼尽全力在进行最后的较量。双方都已清楚的意识到,对方已无力支撑太久了,所需要的都是最后的一击了。

  密如风雨的炮弹除了腾起熊熊燃烧的火焰,升起浓浓的尘埃,人们已几乎听不到爆炸的声响了。阵地上的土都被炸松软了,酥脆了,踩上去就如同踩在干面粉里似的。敌我双方已没有什么技战术而言了,所有的也只是士兵个人之间勇气、毅力、胆量、和以死相拼的决心与献身精神的较量了。

  丁政委已快挺不住了,她只觉得眼发黑、浑身发胀、嘴里在不断的向外冒血沫子。她的背部、颈部、胸部都已中弹、左腿已被炸断、随着每一次喘息,伤口都在不断地涌流出大股的鲜血。

  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拉住丁川地手,有气无力的说:“我冷------我好冷啊------抱住我-------我想-----回家-------”

  丁川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笑了,她的眼前渐渐的开始冒金星,头部愈发显得沉重。她的手在抖动,腹部和胸部的伤口在开裂,在缓缓撕裂她的五脏。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漂浮,在飞舞、她的眼前好像有许多鲜花在晃动。耳边传来的已不是枪炮声,而是阵阵悠扬的乐曲声。她的眼前升起了一层云雾,渐渐的云雾散去。出现在眼前的是舞动着翅膀在云雾里翩翩飞舞的父亲、母亲、冯镇海、周小双、叶成林、安鹏举、洛处长和许多她似曾相识的人。她笑了!她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她的头重重跌落在草地上。

  丁小露,这个并非虔诚地基督信徒。终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悟彻到了至真、至善、至美的真谛。彻底摆脱了十二因缘轮回的烦扰升入了永远不死的涅槃境界,她立地成佛了。

  丁川此时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的双腿在弹片搅动中已无力支撑他的躯体。他的头部缠满绷带,只有眼睛和鼻孔还依稀可见。他的腰背处已被弹片横向切开,厚厚的绷带已止不住鲜血的涌流。他在顽强坚持着,虽然他已不再奢望会活着走出这片战场。

  日军特种作战大队参谋山田也倒下了,倒在距我方山顶指挥所不足二十米处。一串机枪子弹横穿过他的胸膛与腹腔,他倒下了。却又挣扎着向山顶爬行了几米,身后留下了长长地血迹。他的双眼仍然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他死不瞑目啊!是啊,仗打到这个份上,作为军人谁会甘心呢?

  孙常发是西北军军官教导团训练出来的人,也曾多次参加过较大规模的丛林作战。所以他深谙丛林作战之道,他在构筑掩体及实施战斗准备过程中的谋略,足以证明了他的军事才能。

  他在其防御地段巡视了一遍,并尽量从敌人的角度来审视周围的地势。他又将范天华和丁川与袁火生回撤到山顶掩蔽部的西南侧,并收拢了足够多的弹药及爆炸物。这里长满了密密麻麻地灌木丛,蒿草、荆棘丛生。繁茂的地表植被由阵地中心一直延伸到前沿,阵地上长满了高大粗壮的各种原生树木。地面上遍布不少的沟壑几乎四通八达,而且高低错落起伏不平形成一道道天然屏障。密如蜂窝般地岩穴与随处可见的突兀岩石,构成有机的整体防御工事。并将各种武器弹药分别放置在各防御地点,使我方人员无论在哪里防御都能有足够的武器弹药。

  这样他与范天华、袁火生、丁川就由固定防御变成流动防御,缩短了防线却扩大了防区,降低了人员密度,也就极大地抵消了敌人轰炸的杀伤力。

  日军士兵从踏上这片区域的第一步,便发现自己已陷入了困境。他们手中那又长又笨重的三八式步枪,在盘根错节的荆棘、葛藤、灌木丛中竟难以施展。无论是进攻还是策应,都是顾此失彼。更让日军措手不及的,是对手那精湛的素质及炉火纯青地射击技巧。

  孙常发与范天华就如同两只出山的猛虎,在山岭间奔腾跳跃。两把德国造二十响长苗大镜面驳壳枪,在他俩的双手间呼啸着、挥动着。袁火生与丁川分左右遥相呼应,以解他们腹背受敌之忧。他们将原本就极其娴熟地枪法,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距离较远就使用散乱堆放在各工事里的三八式步枪,近了就抡起德国MP-38式冲锋枪。或拼命投掷手榴弹及手雷,或是使用驳壳枪轮流“点名”。他们从来就没有打得这么淋漓尽致,彼此之间的配合默契也从未达到如此天衣无缝的程度。从阵地西北侧偷袭上来的27名鬼子兵,竟然被藏在岩穴中的丁川只用了两分钟的时间就打掉了。以至于这些鬼子们直到死,才第一次见识到用左手快速更换弹匣,还不影响另一支手枪射击的精度表演。

  渐渐的枪炮声稀疏了,战斗停止了。抗联的一个营及苏军的两个摩托化步兵连赶到了。

  日军终于有了一个“台阶”,体面的撤出了部队。

  随后,双方医护人员进入战区。开始医治伤员,处理阵亡人员遗体。

  此时已是红日当空,天如水,山如墨,阵阵山风飘浮着浓烈的血腥味。

  所有进入战区的医护人员全惊呆了,偌大的459高地上几乎铺满了尸体。许多具遗体是在阵亡之后,又被弹片战火反复摧残。树不谓不多,却已经没有几棵树上还保有完整的叶片了。每一棵树干上无不嵌满锯齿形的弹片,随地可见的是散落的弹药和肢体的碎块。甚至有的是双方的军人扭打在一起,同归于尽又被汽油弹烧焦以至于竟无法分辨彼此了。还有二十几具阵亡人员的遗体,依靠在岩石旁、树桩上却仍保持着生前战斗的姿态。

  在场所有人员不能不被如此惨烈悲壮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不能不为生命的脆弱而哀叹。又不能不为,人类自相残杀的技巧和智慧而感叹!

  据双方确认。日军阵亡四百七十九人,轻重伤员及失踪人员未计算在内。(在山脚下河床战斗中阵亡人数应计算在内)被击落零式战斗机一架,攻击轰炸机一架。装甲车运兵三辆。94式轻型坦克一辆。

  我军特别行动支队阵亡42人,(内含向导黄参谋)实际参战人数46人。

  日军投入的兵力。为四个步兵中队、两个火力支援分队、一个分遣队。直接投入战斗的零式战斗机两架、轰炸机两架、TYPE924型装甲战车五辆,94式轻型坦克车两辆,92式步炮加强中队一个。

  孙常发、范天华、丁川、袁火生在临离开战场前,凝望这片弥漫着硝烟烈火与血染的土地久久无语。突然他们双膝一软跪下了,随即他们将头颅深深的叩拜在这被鲜血浸泡的土地上。他们那痉挛的双手,死死抓住这被鲜血浸泡的土地。

  他们的喉咙哽咽着、抽泣着,他们的身体在剧烈的痉挛中抖动着。突然他们那情感的潮水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将多日的感慨与沮丧、亢奋与愤怒、失望与绝望、汇聚成一声长长的嗥叫。就如同是一头在丛林中迷了路,又被残酷现实击打得遍体鳞伤的狼。一头孤独的狼,面对旷野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嗥叫。那样惨烈,那样悲壮,那样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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