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宝蓝色夜幕衬托下,显得是那么纯净与妩媚。因有一层淡薄的白云遮掩,使月光不能朗照,却又使播撒下来的清辉更多了几分温柔。暖暖的夜风轻轻吹拂着早已陷入沉寂的城市,飘浮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泥土与花草的清香。

  这是“河岛大佐”死后的第二个夜晚。没有人能知道他的生死,对于这座城市意味着什么?又会给予这座城市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侵略者,还是被侵略者,都将是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当午夜的钟声响起时,关东军宪兵司令部的后院突然灯火通明。几位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在后院的一株粗壮地松树下,铺开一领用芦苇编织的席子。上面再铺垫一床又宽又厚的羊毛毡,再蒙一床崭新的白布。恭恭敬敬地把一柄日本武士刀摆在首位。在刀的中间部位放一瓶日本九州酿造的清酒,和一只青花瓷酒杯。还有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毛巾。随后,这几位宪兵便悄悄退到墙角的暗影之中去了。

  一束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一扇低矮被漆成黑色的铁门。它就隐藏在宪兵司令部大楼地下室,通往后院的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如今早已被封闭了,已没有人还会想到曾有过一扇这样的铁门。它已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已显示出各种苍老的痕迹。它那晦黯的外表已露出更凄惨的景象。那铁门几乎比新时代里的任何物品都更古老。像一切附着于罪恶的东西一样,它从未有过让人愉悦的感觉。然而。在当年它的每一次开启,都意味着某些生命的终结,都代表着无数春闺梦的破灭!所以,人们又私下里称呼这道铁门为——“鬼门”。

  如今这道黑色的铁门,又一次开启了。生锈的门闩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在灯光的照射下,一个让宪兵非常熟悉的身影缓缓跨出了铁门。

  他就是满洲国首都警视厅总监。不!确切地说,是已被撤职查办的警视厅总监——小野浩男。他步履维艰似乎肩负无法承受的重担。他想使双腿迈得更有力度,更具有军人的风度。然而。他已明显力不从心了,他的双腿似乎已不听他的使唤。他的双肩在向下塌陷,他的脊背已明显佝偻。他那紧闭的嘴角不时在神经质地抽搐着扭曲着,他那原本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已变得迷惘恍惚。他的耳边总在轰响着衫田友彦为他送行时说的话;“我们大和民族是座在火山口上的民族,是骑在印度洋与太平洋两大地质板块衔接处上的民族。它的任何一次碰撞或震荡,都足以将我们的国家乃至民族彻底毁灭。我们在中国并不是在争勇斗狠,更不是在打家劫舍。而是为大和民族的生死存亡,是为我们的后代儿孙争一席生存之地呀!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有点滴的放纵。因为我们输不起呀!否则我们就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后代儿孙!”

  小野的眼睛湿润了,几颗浑浊的泪珠涌出眼帘。他不想推脱责任,更无意逃避惩罚。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勉强走到那株松树下。他太熟悉这株松树了,这还是当年为修建关东军司令部,而举办奠基典礼仪式时他亲手移栽的。十年了,如今这棵松树已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了,而种树的人却要撒手人寰了。他感慨万端不禁喃喃自语道;“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喽!”

  他转过身,在铺着白布的席位上缓缓坐了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家乡酿造的清酒,浅浅地品尝了一口。探身抓起那柄日本武士刀,左手拇指一按锁簧,就听“呛啷”一声刀身弹出约有一寸左右。霎时间,一抹冷嗖嗖阴森森的寒光在刃锋上滚动。这是他家祖传的一柄武士刀,用精钢手工锻制波浪型的刀纹清晰可见,刀上镌刻有“广光”字样。用丝带编花缠绕,内衬珠粒细密的白色鲛鱼皮包裹。

  他抽出了刀,用白毛巾轻轻擦拭着。又将散发着浓郁家乡气息的清酒,缓缓倒在刀身上。他知道黑暗中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不想让这些人看到他的窘态,他不想再给列祖列宗的脸面抹灰。他更怕时间持续下去,他将丧失死的勇气。

  他放下酒瓶,解开腰间系着的白色丝巾,敞露胸腹。用毛巾缠在贴近护手处的刀身上,双手握在毛巾上。刀尖抵住腹部左下方,一咬牙双臂一叫劲。就听哧地一声,锋利的刃尖瞬间穿透肌肤直至左侧肋骨处。他就觉得胸腹间及四肢百脉间,陡然升腾起丝丝彻骨的冰冷。每一道骨缝似乎都在被撕裂扭曲。他吃力地将左手移至刀背处,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嗨”将刀猛然向右侧肋骨推去。他的眼前顿时弥漫着团团红色的云雾,又渐渐幻化成富士山上的皑皑白雪,与樱花的烂漫。他口一张猛然喷出一股殷红的血,他的身体重重的向前扑倒在地。

  他的表情是安详的,是平静的。他的双眼微微闭着,他那流血的嘴角含着一丝无所牵挂的坦然与轻松。不错,在他生命的历程中,曾有过许许多多的失误甚至是犯罪。然而,按日本军国主义的道德理念。当他在毫无抱怨地剖腹自尽的瞬间,他的灵魂、他的精神、他毕生的追求,便登上了至真、至善、至美的最高境界。便已窥视到了樱花的品格与武士刀的风骨。他用殷红的血在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用剖腹时的毅然决然的勇气,完善并塑造了自己人生最后的辉煌与悲壮!

  始终站在附近监视的宪兵们。眼里含着泪,默默地将右手举到额前。为他们的长官和战友,致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小野去了。作为新任满洲国首都警视厅总监——衫田友彦,又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如果说他与小野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知道该作什么,该怎么样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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