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年春天。
符拉迪沃斯托克机场附近的军事营地,在近年来最猖獗最猛烈的暴风雨地冲击下,摇摇欲坠了。暴风雨是几天前在阿尔泰山脉的侧翼出现的,起初是很小的低压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紧接着这个小低压区象恶性肿瘤一样膨胀起来,它迅猛地向东面的蒙古高原扩展,继尔转向南部。骤然猛降的温度、呼啸的狂风和一天之内达三十厘米的降雨量,使整个地区都瘫痪了。
这里的白天是神秘的。无线电台电键的启动声与布谷鸟的鸣叫声共存,蛛网般的通讯天线与直插蓝天的古柏同在。这里的黑夜是在白天的神秘之际,又弥漫着一种醉生梦死地麻木和糜烂。
又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午夜,就连飘浮在空气中的微风都是粘糊糊的。原抗日联军总部情报处的处长——洛阳生,努力睁开迷离恍惚的眼睛,茫然不知所措的向四下里观望着。他想去厕所可双腿却根本不听使唤,酒意似乎已经醒了,但脑袋却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那因酗酒而导致营养失调的脸,在昏暗跳动的灯光中泛出泥土般的光泽。滚动着油腻腻的汗珠,干裂的嘴唇淌着涎水嘴里又苦又涩,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三十才出头的年轻人。然而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会透过那勉强睁开地眼睛看到他内心地忧愤与沮丧。才会从他那足有六英尺高的身材和那张棱角分明地脸庞上,看出这是个很有原则性的人。才会从那镶嵌在宽阔额头下的一双冷漠地眼神里,看出这是个极具浪漫气质却又极其务实的人。否则,单看他那只鼻子就会使人对他做出错误地判断。若从审美的角度而言,他的鼻子似乎比常人高了点。在面部的正中突兀而起,打破了五官均衡布局的规律。他的眼睛,嘴巴、耳朵、眉毛尺寸适当,只有鼻子摆脱了二维空间地限制,桀骜不驯地挺立在三维空间中,显示出一副鹤立鸡群的气势。
舞厅里的噪音让他头痛欲裂,摇动的霓虹灯光使他想呕吐。他有点喘不上来气,他想离开这里,可他不知该去哪?回办公室还是回宿舍?那会和舞厅有什么区别吗?也无非是混吃等死而已。可他那在二十九路军当连长的弟弟,已在上海保卫战中阵亡数年有余了。他的老母亲是喊着弟弟的乳名,在他的怀抱里气绝身亡的。他虽浴血奋战多年,却也只能撤往苏联。他却有仇不能报,有家不得回。每天只能埋没在公文堆里与训练场上打发时光,只能在烈性烧酒中寻求一种精神安慰。
他颤抖的手抽出了美式柯尔特左轮手枪,将冰冷的枪管塞进口腔中。一股苦涩的铁锈味,通过口腔和味觉神经传遍全身。他已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用过这支枪了?现在这枪的旋转弹膛怕是要锈死了吧?撞针会不会只在弹壳底部,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白点?
一只漂亮的波斯猫,缩在墙角的花架子上。眨着绿莹莹的眼睛,朝着他呲牙咧嘴。
“瞧!这支枪是真的,火药的尘屑还残留在旋转弹膛里呢!”他的手在发抖,冰冷的枪管在不时磕碰到牙齿。他想这或许就是想寻死的人,为什么非要咬住枪管的缘故吧。
“妈妈的,我也不妨试它一下!”他喃喃自语道;
“对!还要咬住它。好!现在应当可以击发了。”他的右手食指在明显加力,奇怪的是手枪却并未响。他有点失望地把枪从嘴里拽出来,歪着头看了看枪口,又看了看枪机。他笑了,机头和保险还未张开呢。妈妈的,尽善尽美的失败!
这时他就觉得裆部热乎乎的,并有一种久违了的液体尽情漫延的感觉。他伸手一摸,天哪!他惊恐的跳了起来,枪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板上。
“妈妈的,我尿裤子了!”他喊了起来。他既觉得失魂落魄,更觉得难以置信。
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肩头拍了拍;“行啊!你小子够出息的啦!”
洛处长恼怒的转过身来。天哪!当他看清来者是谁时,巨大的惊恐几乎使他瘫软在沙发上。原来拍他肩头的人,是李克农部长的贴身侍卫——朱金华和刘明汉。(李克农;八路军特种情报部总负责人)可以说这两位出现在哪里,李克农部长就到了哪里!
刘明汉似乎对他的惊恐并不在意。调侃道;“瞧你这点出息,和小鬼子拼刺刀没装熊!怎么在酒桌上竟然还把裤子尿了?真是长能耐了。”
洛处长很尴尬地说;“酒后无德!酒后无德!”他打着嗝,宿醉与紧张凑在一起,使他的肠胃愈加鼓涨。他只好双手抱拳;“二位仁兄!念在老相识的情面上,高抬贵手嘴上留德!”
朱金华一摆手。笑着说道;“没功夫管你这破事,马上跟我们走!”
“喂!”处长有点慌了。说;“去哪呀?”
“不该你问的别问,哪那么多废话?”
处长马上把询问的眼神,转向他的助手刘明汉。
刘明汉笑了。说道;“别紧张,是“老头子”要见你!”
就这一句话,差一点把他吓趴下。他知道“老头子”这三个字,是特工人员对李部长私下里的尊称。
二十分钟后,处长从浴室里出来了。他已换了一身苏军卡其布军官制服,他酒意已醒容光焕发了。
当洛处长在秘书的引领下,进入李部长的书房时已是午夜一时了。
李部长身穿一件灰布军装,正面对墙壁上的一张东北行政区域图思索着什么。在他身后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份大字套红的公文袋。宽大的写字台上放着几张洛处长在不同时期的照片。
处长不敢打搅,只是默默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他发现这是一座就风格而言更近似东洋似的建筑。精致、小巧、适用。清一色又高又宽的落地长窗,阵阵晚风轻轻吹拂乳白色的窗纱。周围的树丛枝繁叶茂,远处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声,听起来就像是轻声耳语。
李部长终于转过了身,半晌才轻声问道;“任务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您的秘书已和我作了详细的交代。”他立正回答;“迅速组建一支精干的突击队,代号“野狼”秘密潜入东北。在最短的时间内,不惜任何代价干掉他!”
李部长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的手上有一批相当出色地精英之士,这无疑会使你如虎添翼,但我希望你能把他们安全带回来。至于行动时所需用的武器弹药及无线电台,我已和苏军的朱可夫大将谈妥了,你随时可以去基地领取。”
这下子处长慌了。他知道这次任务的危险性和艰巨性,他更知道在李部长面前是不能讲空话、假话、和大话的。
他小心翼翼的说;“可------可-----”
李部长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沉重的说;“我的手上太缺人了。不错,我们这个国家最多的就是人,可最缺的还是人。缺的是脚踏实地干事业的人,缺的是学有所长,术有专攻的精英之材。缺的是‘专诸’那样的忠烈之人哪!”
“可-----可我-----真的是无法保证啊。”处长鼓了好大的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完。
李部长淡淡一笑,说道;“听天命、尽人事吧!但你要记住:我们是共产党地军队,而不是什么江湖侠士,更不能等同于旧军阀的军队。我承认出于特种作战的需要,允许在原则上有所变通。但必须严守一个信念——我是个共产党人!这样你才能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对于我们每一个党员来说,都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否则还谈什么国家与民族地责任?”
这句话就像晴空里的一声惊雷,在他的内心炸响。他本能地意识到这句话更深层次的意义和份量。
“我们必须承认抗联是失败了,但这绝不意味着斗争的结束。我们的党从未忘记东北那近六千万同胞兄弟姐妹,从未放弃白山黑水。而你们这次重返东北,就意味着一个更高层次斗争新阶段地开始。你们所面临的斗争形势无疑是严峻的,甚至于还要付出更惨重地代价与牺牲。但我们的党必须义无反顾,必须慷慨前行。因为这是我们的党及民族理应有的责任与义务!”
说到这里,李部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缓缓地问道;“我记得你是二十年代末期入的党吧?”
“是的,在广州黄埔军官学校经陈赓将军介绍加入我党的。后经周副主席的推荐,去苏联伏罗希洛夫军事学院深造。归国后,就被派往东北军从事地下情报工作。西安事变后期,东北军及西北军名存实亡。我奉叶剑英将军地命令带了一批人来到延安,又转赴东北抗联直至现在。”
“这段历史我清楚。确定由你出任这支突击队地负责人,也是叶剑英将军推荐的。由此可见我们的党对你是信任的,是寄以厚望的。还望你能善始善终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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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离开李部长官邸时,秘书轻声对处长说道;“首长让我转告你,为人一定要有节制,切不可玩物丧志。既便是亲人亡故期间,也要有分寸、识大体、否则必是取祸之道!”
说罢秘书伸手为处长拉开车门,又笑着加了一句;“你知道首长是如何评价你的吗?”
“首长是如何说的?”处长显得有点紧张。
“首长说;血勇之人,怒而面烈;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此人当属忠勇之人,怒而色不变;我相信他是只让我放心的猛虎!”
洛处长的双眼湿润了,胸腔内就如一股热血陡然升腾而起。他那略显弯曲的脊梁挺直了,那略向前佝偻的双肩平展了,那习惯性的拘谨与顺从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面临挑战时的毅然决然地强悍。一种破釜沉舟的慷慨与悲壮。一种深思熟虑后的义无反顾。一种军人既将渴饮刀头血、醉卧马鞍心的凛然与自得。他明白了自己该作什么,更清楚该怎样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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