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





  郊野外,欧阳正在整理自己的伤口。长衫已经被撕成两片缠在身上,他和六品正尽力把它束紧。欧阳直起身来试了一下,每一下轻微的动作都痛得他直咬牙。

  “我看是不行。”六品满脸怀疑。

  “我看是行了。”尽管刚束上的衣服里已经在渗出血迹,欧阳还是弯下腰,去拿鬼子怀里的手枪。

  “我来我来。”

  “得自己来,这都干不了,我躺这儿得了。”欧阳努力着,他终于做成这个简单的动作,对自己也多了几分信心。欧阳直起腰来,心情好了很多,“挺好。六品,你来搀着我,我给你带路。”

  “咱们去哪儿?”

  “进城,咱们回沽宁。”

  六品搀着欧阳向沽宁城奔走。

  牌楼已近在眼前,过了牌楼就算进了沽宁。欧阳停下,随便抹了一把颈子,上面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觉得那都不像出自自己。

  “这城里有鬼子吗?”六品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东西。

  “大概有吧,可更多是中国人。”

  “这城是不是已经被鬼子占了?”

  “我不知道。”

  “你比我还玩命,你比我还恨鬼子。”六品说,“你肯定有挺要紧的人在城里,所以你这么玩命。”

  “什么?”欧阳看着六品那张憨厚的脸,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心事居然被个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说了出来。

  “你脸上写着嘞。我老婆孩子都已经死啦,我都快疯啦。这么老久我就跟你说过话,我看得出来。”

  “大概是吧。有个人挺要紧,可很多人更要紧。改天我跟你说,如果咱们还能活下来的话。”

  “我来背你。”六品笑了笑伸出手来。

  他是这种人,丢失了自己的牵挂就愿意把别人的牵挂当成自己的。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跟你讲客气。”欧阳挣开那双热情的手,望着百米外的牌楼,“这是进出沽宁的必经之道,没道理这么安静。”

  牌楼一个人没有,不止是太安静,而且有点死气沉沉。欧阳看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步。六品搀着他,一步一步地穿过这牌楼。它后边是条百米长街,欧阳早晨从这里出城时还有几个路人,现在只有一件无主的衣裳被风卷着吹过,六品伸手抓住,那是件小孩衣裳,六品憨憨的脸上顿时有些伤感。

  欧阳把那件衣服拿过来放在窗台上,轻而坚决地把六品往后推了一把,六品一惊:“你是说这条街上有鬼子?”

  欧阳摇摇头:“我先走,我认路。”

  他走得摇摇欲坠,抱着双臂,夹着腋下的伤口,束腰的布条里藏着手枪,他的手握着枪柄。

  六品用他特有的专注看着欧阳走开,又轻推路边一家房门,门从里边闩着,他竭力想从窗户里看清什么,却只看见小户人家特有的拥挤与幽暗,他再凑近一点,额上被什么狠抓了一下,他惊退摸枪,一只猫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苦笑,后肘被人轻碰了一下,六品终于不愿意再在原地待着,欧阳再没说什么,由六品搀了往前走。

  “这里头真要有鬼子咱们是不是就准得死?”

  欧阳注意力全在周围,他有口无心地应着:“被枪打死还是被刀砍死?”

  “挨枪子儿。”六品蛮有信心地摸摸背上的布包。

  “那就再不用拼死拼活报什么信了,现在这架势,枪声一响,沽宁就是炸开的马蜂窝。”

  “那你干吗不开枪?你有枪。”

  欧阳看看自己腋下的枪,他有些心虚:“因为谁也不知道鬼子要干什么,我也……”

  “你是什么人?”

  被一个老实人怀疑地瞪着绝不好受,欧阳苦笑,他知道自己必须答得小心:“我是好人,你也看得见。”

  六品终于点了点头移开目光:“我妈总教我别太听别人的话,可我总不听她的话。”他宽厚的肩膀就几乎把欧阳全拦住了。

  欧阳苦笑:“这是个赌,六品,赌挨枪子儿就得大家公平。”他轻轻地把六品拉到与自己平行的位置。 

  两人终于走过那条吉凶未卜的长街。

  “你不是说鬼子进了城吗?”

  欧阳近乎宽慰地笑笑:“也许没有,也许……只是骚扰。”

  长街边的巷子里忽然出现三个守备团的人,一个排长带了两个兵,欧阳一把把六品推开,转身拔枪,但枪没有掏出来,伸在腋下的手改成了掩着伤口,那三人诧异而警惕地打量着他。

  排长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沽宁人。”欧阳看看自己这一身血污,“刚碰上鬼子,就成这样了。”

  “鬼子?哪来的鬼子?除非我是鬼子。”

  “他们可能进城了。”欧阳解释着。

  排长的神情有些好笑:“除非我是瞎子,我们一直在这儿。”他忽然变了脸,“你们两个,靠墙站好!说神道鬼的,我看你们倒像鬼子!”

  两人被枪口猛烈地推搡着,六品不满这种粗暴,用胳臂把两支步枪搪开,于是排长的手枪指上了他的头。欧阳趁着这股乱劲把露在腋间的手枪柄全推进了束腰的布带里。两人被推得撞在墙上,两支枪口分别对着他们。

  两个士兵有些急不可耐地盯着那排长,排长摇摇头。

  欧阳说:“军爷,您有三个人,分两支枪指着我们脑袋,让一个人去报信行不行?”

  “顶了枪还这么油腔滑调,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一个士兵掉转了枪托狠砸在欧阳腹部,这牵动着欧阳腰肋的伤口,他几乎趴了下来。

  排长对眼前的两人有些心不在焉,反而焦急地看了看表。

  远处的阁楼上,一支机枪的准星正指着欧阳他们。那是先前女装的日军,衣服已被他脱在旁边,露着毛茸茸且汗湿的上身,旁边一个装弹手正搬来一个又一个的弹箱。

  “等信号。松村,武士的心灵在战前要像雪地般寂静。(日语)”三木提醒着,他坐在一个中国人的尸体旁边擦拭着战刀,血渗过楼板滴下,滴在几个死去的守备团士兵的身上,那几个士兵在死后被扒去了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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