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会中心的满江楼披红挂彩,高三宝、蒋武堂等人已经在临街的窗前坐下。刀脸人和四道风打过架的那矮子以及思枫她们见过的几个难民在周围的人群里出出入入,他们在占领最佳的射击位置。
邮差在后边尾随着,他跟随的对象似乎和谁都递过眼色,又似乎和谁都莫不相干,这种暗藏的杀机已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龙文章在一阵如雨的彩纸中被簇拥上来。作为一个英雄,他有必要在此时发表一些言论。
“死,是很容易的!”龙文章把整句话切成一个个单词喊得满场皆闻,满场都被他喊得静了下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发子弹,日本造,三八大盖,它在等着我!——可是!在那之前——”他扬起须臾不离的中正步枪,“我的中正步枪,足足一千发子弹,等着日本人!”
掌声雷动。
华盛顿吴拿上来四个绘着仁丹胡人头的碟子,往东西南北随意扔去,龙文章抬枪,也没见他怎么瞄,枪声脆响,四个碟子在空中粉碎。
掌声再次雷动,游行渐入高潮。
“蒋司令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高三宝满脸堆笑。
“小孩子家玩意。”蒋武堂得意中又有些不屑。
四道风尽力地做着鬼脸,他是真瞧不起,一切来自官家的东西他都瞧不起。
何莫修又在拍自己的脑瓜,刚才他又没抢到龙文章那景,取景框转来绕去却套住了人群里正横眉立目瞪着四道风的矮子,也套住了斜眼看矮子的刀脸人,何莫修已经打算把那一小块人群全拍进画面。高昕手拉着同学过来敲敲他的脊背:“嗳,帮我们拍一张。”何莫修立即转了镜头对着那两个女孩,很卖力地想找一个与众不同的景致。
“站高一点。”他指的是黄包车,车上载的传单已经散了大半,那确实是个很好的立足点。
满江楼上,龙文章的演讲总算收摊,楼下悬着的两挂鞭炮被点响,炸得红纸与喜气纷飞。纸屑翻飞下两头狮子在舞,嘴一对拉出一横幅:沽宁商会捐赠我护城好儿郎五千元。
高昕和她那同学正努力爬上那黄包车,老馍头阿谀有加,小馍头急得直跳:“你不能踩那儿,要坐人的!”
何莫修摆摆手:“嗳,你不要挡我的镜头,下一张专给你照。”
他刚要摁快门,高昕在高处猛摇着手:“先别照!把那个给我!”
老馍头把她所指的传单给了她,高昕猛力一撒,传单如雪片撒下,高昕和她的同学定格。
邮差趁乱挤到巷口,思枫她们已经从那个院里出来,正在观察那吉凶未卜的人群。
“那帮人至少有一打,我是说能看出来的。”邮差眼睛仍盯着远处。
“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这么多人……沙子掉在沙堆里。”思枫担忧的神色显而易见。
“不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冲咱们来的。”思枫茫然地随了这么句,脸上的神情并没半点轻松,她看着人群和居高临下的满江楼,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实。她一言不发地转进巷子里,几个人疑惑地跟上。
远远的游行鼓声阵阵传来,思枫扫视着几个同志的脸:“我们挑这个时候走是对的,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她顿了顿想词,“可能今天沽宁就会失守,这地方再不存在。”
“干吗这么说,老唐?”邮差不解地问。
“那些人不是特务,当然也不是难民,我想,可能是鬼子。”
几个人一下炸了窝,血气最旺的邮差立刻就想往街上去。思枫一把拉住他:“陈六七,你给我回来!鬼子已经混进了城,不知道有多少,肯定不光我们看到的那些。这座城要守不住了,不管明战暗战都守不住,这是早料到的结果,所以才要转移!”
“我们可以警告他们!不是吗?”
“我们是要送走电台和密码本!没了这两样东西,方圆几百里地才真叫给鬼子占了!”
“我可以……”邮差攥着拳头并想不起自己可以干什么。
“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思枫苦笑,“今天要做烈士,容易得很,以后也有的是机会,难的是活下去,还打下去。”她冷静下来,“提前行动,送走电台。通知船老大在河边等,傍晚前全部撤出沽宁。”
那几个人也冷静下来,怏怏地跟在她身后。
沽宁河边,河水淙淙,思枫也心事重重,等着的船迟迟不来,她的担心也越来越重。几个同伴散布在周围等待着,裹在被褥里的电台已经背上。
邮差急急跑来:“船老大已经尽快了,可来得突然,怎么也还得半个时辰。”
思枫点点头。
“我……可不可以去放一枪,就一枪,报个信,反正就要走了……”邮差请求着。
“不行。放一枪,然后整个沽宁的守备军都追在咱们屁股后边。”
邮差颓然坐了下来,这事显然已经没了希望。
“让撤离的同志都走南城,鬼子该是从北边来。”思枫说。
邮差忽然捶了下自己的头:“哎呀!上午走那家伙可是从北边走的,可不撞枪口上了?”
人们都愣愣地看思枫,思枫迎河水北望,好像她能看穿这幢幢建筑看见欧阳一般。
“他吉人天相。”思枫轻轻地说。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无论如何这不像老唐同志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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