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思枫的小食店今天的客人不多。

  欧阳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开始发愣。思枫托着托盘过来,托盘里的内容仍精致而丰富,也没少了那一罐费神耗力的汤。

  “他们撤防了。”欧阳有些失神。

  “我知道。”

  “好像日本人不会来了。”

  “我……不清楚。”

  欧阳看着眼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的汤,他忽然间爆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几十万人在北边打仗,几十个城市全给毁了,原来的线也全给断了,鬼子是还没来,可我们已经给闷在这儿了,看不见城外的事,看不见明天的事。”

  “这不合理!整个大队的鬼子摸到我们的后方不会为屠个村子,现了身之后更不会没个缘由就消失!他们有阴谋,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欧阳的脸庞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而憔悴,思枫怔怔地看着,叹口气走开。身后的碎裂声让她回过头来,欧阳仍坐在那儿,汤碗已经摔碎了,他死死地抠着桌边,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痛得颤抖。思枫在那抠得发白的指关节上覆上自己的手:“别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

  “你不是小老百姓,我也不是。”

  思枫苦笑:“是的,我们不是。”

  “得想,必须得想,要不我们就快完了。”

  店伙和厨娘看这边的神情都已经带上了关切和同情,思枫静静看着几颗汗水从欧阳的额上落下,一颗泪水也从她的颊上落在欧阳的肩上,欧阳忽然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思枫弯下腰,她没听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必须得走了,线断了,得给它续上。我去找那个能给我下指令的人,好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思枫看着他,眼神中不是惊讶而是悲悯。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我肯定会是个短命鬼。”欧阳苦笑,“短命鬼浪费不起时间。”

  “是的,你真的该走了。”思枫终于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欧阳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动作看来充满落寞。

  “我一直很粗暴,我很抱歉,以后万一提起我来,你会说那是个坏脾气的同志……”

  思枫不冷不热打断欧阳的话:“现在别说这个,没必要。”

  “可总得说点什么,兴许明天鬼子就来了,我们以后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们还没来,你也最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欧阳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妻。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阳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的是几瓶欧阳常服用的那种止痛药片。思枫把药瓶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破天荒地已被欧阳收拾过,他正往箱子里放自己的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欧阳正摞上最后几本,为把箱子压实一点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阳把箱子整理了一下。欧阳苦笑着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阳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做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

  “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出来的,两人都有些哑然,难堪地笑了笑。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阳苦笑。

  “你去潮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枪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阴错阳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嗳,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个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射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欧阳出神,他忽然觉得听到了思枫的哭声。

  “别哭,你知道总会这样的。最后总会这样……我们要习惯……最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我是说……你知道……”他艰难地想着词句,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思枫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洗漱架上,她把肥皂放在旁边,把热毛巾拧好递给欧阳,欧阳拿着毛巾发愣的时候,她把牙膏挤好,把牙刷放在水杯上,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欧阳开始洗脸,三年来已经习惯的一切忽然有种新的意味。

  思枫在角落换上睡衣,欧阳看着对面墙上的那个影子,就这么些空间,往常两人对这种事情早不忌讳了,今天却不同往常。

  思枫换完了衣服,欧阳回身,在床前愣住,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另一床已被思枫收起。

  “睡吧,明天会很长。”思枫钻进了那边的被角,平直地躺下,闭着的眼帘在轻轻颤动,欧阳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欧阳僵硬地躺下,他根本没有钻进被子里的打算。

  “可以吗?”思枫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不会。”

  两人静静躺着,像两尊石像。

  “你知道吗?”欧阳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是说有人要杀你、要抓你、要关你、非把你送到牢房和刑场上去,我是说,两个人一块儿活在一个屋檐下,可还得互相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最后再互相忘个一干二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睡吧,明天你要赶远路。”

  灯在欧阳眼前灭去,欧阳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

  “我会记得你的。”思枫轻声说。

  “什么?”

  “没什么,算了。”她转了个身,似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也会记得你的。”欧阳用更轻的声音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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