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抽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抽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四道风收回脚:“生脸,新入伙,想拉车?”
老的连忙低头:“四哥真是料事如神。”
“料你个头,啥名?”
“小馍头,四哥。”小的显然对四道风钦佩有加。
“我是他爹。”老的瞪了小的一眼。
“那就是老馍头?”
“四哥咋叫就咋叫。”老的觍着脸。
老头子乖觉如此,四道风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你爷儿俩死好命,刚打片天下就来入伙,是逃难来的吧?”
“四哥好眼力,承德来的。”老馍头哈哈腰。
“规矩都懂?”
“都懂。”老馍头郑重地拿出钱递了过去,“四哥,今儿抽头。”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看四周,周围一片窃笑。
“不懂装懂,我可懒得跟你再说一遍,二的——”四道风喊道。
二的就是皮小爪,他只有一只半手,那半只手是一只发育不全的手,总深以为耻地缩在袖管里边。
皮小爪上前一步:“规矩是没份钱,行里的押钱和份钱你交了就得了,还有就是每月交五毛大洋给我,”他深以为耻地看看自己的残手,“瞧见了,我不能拉车。”
“这不跟不交钱一个样吗?”老馍头有些发愣。
皮小爪笑笑:“就这个意思。”
老馍头惊讶得忘了点头哈腰,小馍头则更添崇敬。四道风却忽然矮了半截,猫腰就要扎进人群。
“四道风,看见你啦!”
四道风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你不在街上闹腾,来这干什么?”
“那叫抗日游行,现在我要包车。”来的是高昕,何莫修寸步不离地跟着,脖子上挂了个当时新潮的木盒子相机。
“你不说人拉人没道德,要老爷们儿用自己的腿走吗?搅了伙计们生意,小姐也自个儿走好了。”
“我还是那么说的,不过明儿游行动静大,我要包你的车拉传单。”
四道风哼一声:“拉你们满街乱扔的那些纸片片?上菜市场弄个平板去,我这里是只拉人的……喂,那假洋鬼子,别动我车!”
何莫修从四道风的车前直起身来,莫大感慨:“社会低效若此,竟甘心把劳力耗在这样的原始工具上,不过很有意思。”
四道风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问高昕:“你家男人?怎么说人话跟安了张鸟嘴似的?”
高昕也没好气:“他爱说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莫修冲着四道风说:“你听我说,再加两条传动链,你跑起来真像风一样。”
四道风白了他一眼:“我就乐意慢着!”
何莫修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人怎么能拒绝进步呢?”
“好了好了,那俩馍头,你们明天跟着她!”四道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高昕嚷嚷:“喂,我是要包你的车!”
“老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四道风拉起车,对着大家吆喝,“开工开工,赚钱拼老命啊!”
几十辆黄包车分头出动。高昕让他那句浑话说得不好意思再拦,往旁边让了一下。整个行里的车洪水般泄了出去。何莫修狠敲了一下脑瓜,手忙脚乱打开相机时,取景框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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