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的队伍涌过沽宁的主街,一路引来众多行人的观望。从北边逃来的难民也都驻足,一脸木然地瞧着这些喊口号的学生,既然连今天都衣食无着,学生们嚷的也就是些过于遥远的话题。
两特务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乙的衣服已经撕破了,甲正整理着自己被人践踏过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特务乙盯着刚才肇事的四道风问甲。
四道风和他对了对眼,又高踞黄包车上看热闹,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
“抓?”
特务乙没听明白那意思,伸手就要摸枪。
“这里不是南京上海,那小子瞧着就是帮会中人,那丫头背后要没人罩着你尽管剔了我招子。我们这是外出公干,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要抓你抓。”
“您说了算,大哥。”特务乙把抽出一半的枪又收了。
“此地势力有三,官字头的蒋武堂,仗着军中有些渊源一直占山为王;商字头的高三宝是几省闻名的大船商;黑字头的沙观止那是连青字红字也得给他面子,细细掂量哪个字都不是好惹的。”特务甲显然对此地很了解。
“可那个姓欧阳的……”
“如果他不是,咱们的宗旨是宁杀错、不放过。如果他要是的……”
“我明白了,大哥怕打草惊蛇。”
“我怕个屁的打草惊蛇!我怕的是把此地的共党逼急了,咱俩做了沽宁河里的无名尸!这仗打得太久,国字头是不好使了,咱们得出动本地的官字头。”
“蒋武堂?”
特务甲有些犯愁地点点头:“那厮可从来是听调不听宣哪。”
两人正说着,一个叫古烁的汉子急急过来跟那边的四道风说着什么,两人拉着车卷了风似的跑开。
与此同时,欧阳已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大街上的口号与喧哗变得远了。他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巷子里某户人家的门响了一声,一个人出来倒垃圾,回去时没有关门。欧阳思忖了一下跟进去。
在这个破烂的小院里转了几道弯,欧阳出现在另一道幽深而笔直的长巷,他径直走向巷子里唯一的一个人。那人坐在一象棋枰前打残谱。门在欧阳身后轻轻关上。现在这条一览无余的巷子里再没人能偷听他们说话,甚至没人能找到通往这条长巷的路。
欧阳走到棋枰边,枰上的棋子交错纵横,正杀得难分难解。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专诸刺僚。”
“子胥吹箫。”
“同志……”欧阳显然有些激动。
“别这样子,我知道这些年把你窝狠了。”
欧阳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窝不窝的,要没这个窝,我多少年前已经死了。”
“必死者可杀也,必生者可俘也,做这行你算上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不怕死的在上一个十年都被杀光了,太惜命的人也早叛了,真撑下来的都是你这样有个‘信’字,有个‘念’字,又知道爱惜生命的人。”
欧阳苦笑:“您过誉,其实我经常沉不住气。”
那人用一个卒子推掉了一个卒子,然后用飞马吃掉了过河之卒:“你看见死了太多人,就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必死的卒子,所以沉不住气。眼下这把棋要交给你呢?就得沉住气,因为我给你的不是这把棋,是人命,是你叫做同志的那些人,同志们的那些命。”
“我就是个革命军中马前卒,我下不起这盘棋。”
那人笑着看看欧阳:“你真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是的。”
“你怕看见别人牺牲。”
欧阳有些出神,子弹的尖啸和人的惨叫似乎在耳边再现:“我是大屠杀里幸存下来的……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点点头,把枰上的棋给搅了:“我明白,可天下又要变,谁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铁定会变。”他揉着自己颊上的肌肉,一时也有些出神。
“因为迁都重庆的南京政府?”
“不是的,我知道你潜伏的时候国共还在做生死之争,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因为鬼子……听说你去过日本,还能说一口了不得的鬼子话?”
“早期那里是境外的一个革命根据地,可那时候我就想,他们迟早会向中国找生存空间。”
“前戏早开锣了,现在是高潮,国军和鬼子在北线打得不可开交,尽管有个台儿庄大捷,可我们判断国字头的溃败是早晚的事。喊打仗的人太高高在上了,真在打仗的人又搞不懂这通打和以前的内斗有什么区别。”
“真打到头上时他们会懂的。”
“火烧眉毛的时候唾沫星子是灭不了火的,没时间了。”
欧阳不语,那人也开始沉默。原来安静的小巷更加寂静。
与这寂静相反的是另一条街上的喧嚣。那里,一干帮会中人正将一个叫皮小爪的车夫摁在车上痛打。突然,刚才风一般离开的四道风一车当先从街口撞了出来。四道风脚下如风,声如洪钟:“借光借光借光——”他连人带车撞进了那帮会人群,有两个人飞了出去——不是撞的是而是被脚踢的。
四道风把车旋了大半个圈子,帮徒们闪让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又顺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车上,找准了对方的头领:“金头苍蝇,你找我?”
被叫做金头苍蝇的廖金头往后让了一步,他是个一脸投机相的壮年汉子,仗着人多不让人:“车行交我们五抽一的过街费,这是打有车就有的规矩,你们行怎么不交?”
“我刚才有没有说我是不讲道理的道?”
廖金头挥挥手:“那我就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话刚说完,他身边两帮徒的后脑被轻拍了一下,回头,是一脸精忍的古烁:“我是三道风,我叫古烁。我打过招呼了。”他把那两颗头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头这才想去腰里掏家伙,家伙刚就手,脸上被轰了一拳,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是长相木讷的大风。大风是个哑巴,他冲廖金头竖起一个指头,然后指指自己的鼻子。
立刻,这里成了一场混战,四道风在人群里指东打西,如同一道旋风。
一片嘈杂。
而长巷里,依旧寂静。欧阳和那人还在沉默。
突然,那人从棋盘上混作一团的棋子里分出一个车,直指欧阳这边的将营,打破沉默:“这就不是唾沫星子的事了,这是北线战场,这是一队脱离正面战事的鬼子,是来自南京方向广岛师团的一个精锐大队,刽子手来了什么的干活?我不用多说。”
欧阳看着棋盘上的将营:“可这是哪里?”
“是我们脚下的地皮,同志,是沽宁。”
欧阳有些错愕地看看对方脸上的苦笑,眼里很快闪动着炽热。
“沽宁只有一个七八九流的守备团,铁守不住。我们的组织是依附在旧有的三教九流上,鬼子所过之处三教九流一水的天翻地覆,棋盘会翻,架子也得重搭,以前抛头露脸的人要转入地下,以前窝着的人……这么说吧,你会浮出水面。”
欧阳点点头,他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兴奋之色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看着欧阳的神情道:“你想打仗,可这场仗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都好,只要我能做点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我没法跟你说得再细,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还是不是以前那样。”
“不管受谁之托,请告诉他我还跟刚入党时一样,那是我生命的开始。”
“不是太好。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是成了个家,可我不能老活在成亲那天吧,所以我儿子现在都会背书并学以致用了。”
欧阳笑道:“您说得很对。”
“走了走了。你的意思我会转达的。”
“问个冒昧的问题……您是老唐吗?”无论如何,这是这几年来他除思枫外见过的第二个同志。
“你……你是说你还没有见过老唐?”那人露出些错愕莫名的神情,似乎要笑。
“可是我很想见到他。”
那人笑着摇摇头:“别管我是谁了,我是能给你带来指令的人。我起不出你那么好听的名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非要有个称呼,你就叫我赵大吧。”
“赵老大。”欧阳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别说咱们见过。”赵老大点点头走远。
欧阳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人离开。他看看身前那混乱的棋局,又看看小巷,小巷尽头,已经没了人。这让欧阳有些患得患失,于是他转身离开。
欧阳转过街道时微微有些愕然,方才在此地的那场斗殴已经打完,黄包车夫们明显是取得了胜利,因为廖金头正跪在地上,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照四道风所要求的那样发出苍蝇扑打翅膀的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风坐在黄包车上大声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一……”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边的古烁,“我没数错吧?”
古烁绷着脸忍住笑:“绝对没错。”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了,老四,这样就行了。”
四道风没好气地对皮小爪说:“不倒了他的威风,他再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
欧阳一步不停地从那些看西洋景的人们身边经过,他的目的地是对街思枫开的小店,店名就两字——“小食”。
思枫正和一个邮差在低语着什么,看见欧阳到来两人便停止了谈话。邮差一言不发地离开。
欧阳有些恼火地在店门外背了身子让邮差离开,以示他不想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邮差走远才转身进店。
小店被思枫和一个店伙、一个厨娘照料得井井有条。店里的大部分食客都簇拥在门窗前看街上的热闹。思枫转身进了厨房,一个红泥罐正煨在灶上,显然已经煨了很久。
厨娘看着进来的思枫说:“你还真是贤良啊?我把这活也让给你得了。”
思枫笑了笑,把红泥罐放在托盘上。
欧阳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思枫立刻把刚整理好的托盘端过来,托盘里的内容是两样点心,两个小菜,一个红泥汤罐。
“你来得晚了。”思枫说。
欧阳看看她:“你不知道?”他很想知道思枫是否真的不知道他刚才与赵老大的会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事耽搁了。”欧阳说。
“那两个人不是打发走了吗?我算着你早该来了。”
“我说的不是那两个人,”欧阳打住,“学生们闹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我一直在店里,上午生意很忙。”
欧阳苦笑:“好了,看来有些事情我也不该知道。可那两个人没那么好打发,你也被人追了几年,就知道追你的人绝对不好打发。”
“沽宁没特务机构,就他们两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欧阳这次是真有些奇怪了:“你一向很谨慎的,怎么这次……”
“因为……”
一位食客从旁边经过:“欧阳掌柜的,床头见完还要店里见,真是如胶似漆呀!”
思枫立刻笑得红晕满面。她的那个笑容一直持续到食客走开,她从汤罐里给欧阳盛汤:“因为老唐的指令是不惜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
思枫看起来有些恼火,尽管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神情:“你用不着明白。”
“像以前一样?”
“是的。”她又像以前那样温和,将盛好的一碗汤放在欧阳面前。
欧阳想着什么喝了一口,这才觉得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什么?”
“鲥鱼汤。”思枫有些赧然,“他们说吃鱼治头痛。”
“没用的……”欧阳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我是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不、不,我是说这也是老唐的指令吗?”他笑,“开个小玩笑,你觉得不好笑?”
思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喝完它。”她起身走开。欧阳看着那个苗条的背影,他并不像刚才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其实他明白很多事情。
汤很稠,即使在勺里也是挂丝的乳白色。欧阳小心地一口口喝着,他知道这东西必然费去了她很多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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