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路上都是学生,欧阳的头低垂了下去。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青年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有口无心地应着,向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斗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显然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
欧阳笑笑,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很失望。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然后转身读了一遍,“谁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他对错愕的高昕笑了笑。
他现在不是坏脾气丈夫,而是孜孜善诱的老师:“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他摊开手:“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每人一首七律,现在……”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片笑声。
欧阳也笑了:“高昕同学引用得当。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不要为战争准备一生,到了战场上战争课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别的时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的蒋委员长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千万别把读书和打仗当成两件事情。”
“说得像是你打过仗似的。”高昕嘀咕着。
欧阳笑了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门口的黑衣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亮出了自己的特务证件。欧阳看看他的学生,叹了口气。
欧阳被两个特务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特务乙在桌前走动,存心让坐着的欧阳看见腰间突出的枪套。特务甲待在欧阳身后看不到的地方。这很像两头狼扑人的情形,一个在前制造紧张,一个在后伺机扑击。
“为什么在课上讲抗日?”特务乙问。
“抗日不能讲吗?没见学生要游行吗?你想让她们涌到大街上去?”
“什么叫别把读书和打仗当做两件事情?”
欧阳叹了口气:“这是委员长在黄埔任校长期间的讲话,你们不抓人小辫子的时候也该去了解一下贵党历史。”
“你的论调很像赤色分子。”特务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么讲话的,我想,在你们眼里,谁说话都会像赤色分子,因为他们也用嘴说话。”他顿了顿,好像刚想起来,“你们不是已经跟赤色分子合作了吗?”
甲向乙摇摇头,乙迅速调整方略:“你是外来的,从哪儿来?”
“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插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
“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三年前你们说了要打日本吗?”
“怎么现在说话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国语。”
甲与乙互相看了一眼,甲道:“下一个吧。”
特务乙冲欧阳摆摆手:“走吧,我们会去查的。”
两特务走向屋门,欧阳起身,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曹烈云!”特务甲突然喊。
欧阳没什么反应,他茫然地看了看,可特务甲并没有放弃:“把头发捋起来看看。”
“还要做什么一次说了吧?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欧阳有些不满。
“做我们这行不知道什么叫过分。”特务乙有意挺挺腰,让枪套更突出。
“刚才是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特务甲奸诈地笑了笑,“我们要找的人从上海来,头上中过枪。除非头砍掉,伤疤消不掉。”
欧阳恨恨地捋起了头发。
“右边。”
欧阳伸手去捋右边头发,校长突然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循规蹈矩者的惊慌:“你们还真的每个人都查啊?学生快冲出学校了!”
“非把我从教室叫出来,好极啦!”欧阳缩回将要碰到头发的手,冲着特务嚷一声:“还愣着,帮忙呀!”
“帮什么忙?”
“上大门挡人!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务的枪套上重拍一下,“收好了,火上浇油!”
校长和欧阳冲了出去,甲乙特务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随即跟上。
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正赶紧把铁栅门关上。可涌来的学生立刻把他包围了,卷着的旗帜标语也已经打开。校门外就是沽宁的热闹处,女生闹事人人爱看,外边的闲人喝彩叫好,场面越发炽烈。
高昕煽动着同学们:“刚才欧阳先生给我们做抗日宣传,已经被特务抓了,我们怎么办?”
“把我们都抓了好了!”“冲出去好了!”学生们愤然而起。
看门的老头儿能做的只有把门锁了,把钥匙塞在身上。面对这帮气势汹汹的女孩他连吭声的能力都没有。
学生们央求着:“孙叔,您要再锁着大门就是为虎作伥了!”“孙叔,亏我们平常叫您叫得那么甜!”
老头儿正犹豫,欧阳和校长匆匆跑来,两特务仍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欧阳狠瞪了一眼,转头向高昕嚷嚷:“谁说我叫特务抓了?”
高昕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斗争初步成功,欧阳先生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要不要争取更多的胜利?”
“当然要的!”学生们拥护着。
高昕喊:“孙叔,开门!孙叔,开门!”
这如同一个号子,学生们跟着一起嚷。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让百多个女声喊得腿酥脚麻,一只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钥匙的口袋里伸。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高昕,你胡闹什么?”
高昕昂了昂头:“年轻人的事情有年轻人管,您就回您的安乐窝去吧,等我们打出天下来会给您一张安静书桌的。”
欧阳紧绷着脸,转头对特务说:“拜托两位襄助,我现在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特务乙鼓鼓劲,吼了一声:“开门放行者,抓!离校闹事者,抓!聚众生事者,抓!”
他回头看看特务甲,甲抱着膀子紧锁眉头。他从甲的神情上看不出自己做得对不对,但孙叔已吓得不再去掏钥匙,只对着学生的嚷嚷一个劲地摇头。
眼看就要成僵局,高昕突然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四道风!”
四道风正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踞坐在黄包车靠垫上,和身边几个车夫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听到高昕的叫唤,他一个筋斗从车座上翻了下来,身手利落之极,看着就是会家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风呀,大小姐。”
“帮我把门打开。”高昕说。
四道风哈哈一乐:“你爸会弄死我的。”
“你会怕我爸?”
“我光棍一条还怕有家有业的?”他瞧瞧身后,“可车行这几十个苦哈哈都指着有钱人过活呢。”
“我会把你的小名喊得满城都知道。”高昕小声威胁道。
四道风皱皱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的,大小姐。”
“我也不想啊,你现在比不得上我家要饭的时候,你现在都是有字头的人物了。”
四道风乐了:“这话我爱听——大风!”他吹了个呼哨,那个叫大风的车夫走了过来,隔着铁栅门把孙叔拎起来,狠抖了两下,钥匙掉了出来。四道风隔着门伸了只脚,拿脚尖把将要落地的钥匙踢到自己手上。
“帅死了!哪天教教我?”
“这手绝活是传媳不传女的,大小姐。”四道风径直去开锁。
特务乙突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嚷:“臭拉车的,你干什么?”
四道风笑着招招手:“这招叫风卷残云。”
哗的一声,他一下把铁门拉开了,人流顿时如泄洪一样涌了出去。两特务被人流冲撞得把住铁门才保住平衡。
人流涌向了大街,打着旗帜和标语,喊着口号。继续向校外冲去的学生有意推搡着两名特务,把他们也拥进了人流,在他们的狼狈中雪上加霜。
欧阳苦笑着把校长拖到一边避开人流,拥挤中手上忽然多了个纸团。欧阳愕然,塞给他纸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没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谁把那东西塞到他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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