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嘴鼬川岛紧赶慢赶赶到新安镇的时候,哪里还有一窝蜂白兰雪的影子?还好,他们没有烧了炮楼,没有砸了电话。在据点给川岛留个没有粮食可吃的空住处。高老蔫的嘴浮肿得厉害,蒙着绷带,吃饭说话,凡是动嘴的都很困难,他只好少吃少语。指挥行军打仗都委托杜眼子全权办理。杜眼子心里明镜似的,说全权,就是做不了川岛的主,甚至还得看宫下的眼色。
川岛说,杜桑,请你给各地据点打电话,搜集八路军的去向。
杜眼子说,阁下在电话里听到白兰雪说他们过河那边去了么。我们追过河就是。
川岛说,你不知道白兰雪,她真过河还告诉我们吗?
杜眼子说,作战就是真真假假,说真话的才是傻瓜呢。这就要靠我们的心智去猜。猜中了就打胜仗,相反就吃败仗。
川岛说,吆喝,我还没看出来,杜司令学问不浅。
杜眼子说,将军过奖了。
川岛说,你别离我左右,我身边没人了,我恐惧得很。
杜眼子说,将军身边还有宫下君。
川岛说,不,他是日本人,你还看不出来?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杜眼子吃惊地发抖,也是给川岛看的。别听她拿话套弄,他们是一路的。于是,他说,哪能呢,宫下君可是拿你当佛爷的眼珠,言听计从,令行禁止,忠贞不二。
川岛笑道,你比他强上百倍。
川岛自失去赵影就想物色一个取代赵影地位的人物,今天偶然发现杜眼子杜锡武是个合适的人选。她说,从现在起,你就是警备司令,兼我的保镖。高老蔫让他回渤海养伤去吧。你派人把他送回去。
杜眼子说,是,我马上去办。
川岛自得其乐之时,宫下报告,在邦均附近发现八路及那八个美国佬。川岛问,情报准确吗?
宫下说,情报来自邦均镇柿岛少佐的报告。他是我的老相识,蓟县的顾问官,坐镇邦均。他的情报不会有错的。
川岛传令邦均的开路。
邦均在蓟县西的公路上,柿岛以高规格的礼节迎接女将军和老相识。邦均比新安镇要好得多;柿岛比柴崎要高明得多,起码他有许多情报员为他服务,是他的眼睛、耳朵、鼻子、爪子,柴崎就没有。这些没有的不行。
在客厅里饮了嗓子的川岛问,情报的准确性如何?
柿岛说,放心,将军阁下。说着他举着一张薄纸说,这是太平庄保长孟宪之亲自送来的。请将军过目。
川岛拿审视的目光看那张纸的时候,一个姓黄的翻译献浅地说,孟宪之,我的朋友,莫逆之交,不分你我。他在警备队、商会、税务局当过先生,对皇军忠心不二。
川岛说,我见见此人。
柿岛说,他回村了,刚走。
黄翻译说,我把他追回来?
川岛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太平庄的开路。杜司令,来我屋里。我有要事要你去办。
杜眼子跟紧川岛去了。
太平庄就在邦均西十里地,孟宪之进了村没有回家,先进了八路军的堡垒户见伊田别动队的易翠屏、白兰雪、小丙及他的狗。他进门就说,首长,事情办妥当了。鬼子柿岛确信无疑。
易翠屏说,谢谢你,你辛苦了。
老孟说,不辛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孟宪之父子是抗日政府建立的太平庄情报站的成员,他利用他的特殊身份获得大量敌人活动情报。办法极其巧妙。他把情报写好放在邦均的预定地点,由他儿子来取,交给八路军。或是把情报放进空的钢笔管里,或塞进日本国小旗的杆里,秘密转出。每次情报都很有价值。今天受易翠屏的委托他给敌人送一次情报。老孟犹豫片刻,白兰雪说,我们的意图就是叫川岛上钩。
老孟明白了首长的用意就放心了,他回来说,现在,你们三个快走吧,敌人最晚明天就到。
易翠屏说,你回家休息吧,只要牵制住川岛,我们不怕冒险。在浪尖上才能捉住猎物。今晚睡大觉。川岛到了邦均,敌人才来扫荡。放心。
老孟说,哦,明天我去邦均,探听川岛来了没有,以及敌人的新动向。
白兰雪说,晚安。
又一天日出,老孟刚要出门去邦均,在村口遇见本村侯老爷,他说,保长,这么慌张干啥去?
老孟说,赶集去。
侯老爷说,哦,今天邦均大集。我也去,搭帮。
路上,侯老爷抱怨孟保长派他家的粮款过重。请保长手下留情。老孟说,粮款都是按地亩计算出来的,你家地多,在全村首屈一指的大户,你不多交粮款,是说不过去的。侯老爷一听没有一点松动,暗骂他不得好死。他们进了邦均就分手了,侯老爷冲着老孟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像个老辈子的妇人似的说,姓孟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老孟进了据点就被叫到川岛的面前。他给女将军鞠躬说,欢迎将军阁下光临屁股大的邦均,我们这儿没有可供观赏的地儿,到处都是土拉块,维有盘山可与泰山媲美,与华山媲险,与桂林媲秀,与长江媲隆,与黄河媲德……
川岛拍了桌子,老孟才停止了睿智的唠叨。她说,盘山虽好,但,它是八路的老窝。听你那口气,对盘山赞不绝口,你可与八路媲志吧?
老孟说,不,将军多心了。往年上盘山的人多了,远的有李广,曹操,戚孟诸,近的有康熙、乾隆,当代的将军您,不是也游览了盘山吗?如此推理,您也与八路媲志?
杜眼子说,放肆,怎么如此和将军说话?
川岛说,我不计较尊卑。我问你,昨天是你送来的情报。你见到了那八个美国佬?
老孟说,是的,是我亲眼所见。我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美国佬,但,我看见他们都是高个子像老等(鹭的别名),黄巴拉几的头发,白呲喇的脸,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人。
川岛说,现在还在村里吗?
老孟说,昨晚还在,今天一早我就没有看见。他们来也无声,去也无声,都是人精。神仙他二大爷也摸不着他们的脉呀。
川岛说,你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谢谢你,忙你的去吧。
老孟急忙退出。川岛指使杜眼子说,你亲自盯着他干什么去。
杜眼子在街上瞄着老孟的身影,一直跟到镇外,只见老孟走进一座大坟,他看看左右就把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一棵大树干上的树皮里,便悄悄离去。杜眼子一心要看他放进树皮里的东西到底是啥,他正要进坟之时,突然,有一个人先他而至。当那人取出树皮里的宝物回头之时,杜眼子就站在他的背后。那人回头一看是个警备队长官急忙表白说,我早看那小子不地道,果真是个八路,他给八路报的信,长官请看。他把从树皮里取出的东西交给杜眼子。还补充一句加重分量的话说,这就是他私通八路的证据。
杜眼子接了那纸条,上写:女鬼子已到,快走。孔小林。杜眼子看罢脸色一变说,你就是取情报的八路。哗,抖出绳子就把那人捆在树上。那人一再表白,一再喊冤,一再叫屈。那人就是和老孟一同赶集来的侯老爷。他不满老孟对他家征粮征款,说情踢下巴,怀恨在心,寻机报复,今天,可叫他抓住了小辫,他打算拿着情报送给柿岛太君,要姓孟的好看。没想到出了差子。
杜眼子听了真想一刀子捅了他,可是,他眼珠一转说,这么说你不是八路军,不是真取情报的?
侯老爷说,是啊是啊,长官圣明。
杜眼子说,你坏了我的大事。我是来抓真正的八路的,你把那个情报放回原处。我要抓的是那个真来取情报的人。
候老爷蜕了那胳膊绳子,把那东西放回树皮里,就速速离开。杜眼子把侯老爷带到一家榨油作坊,侯老爷说,长官,我们不能离坟太远,那个取情报的人来了,就抓不住了。杜眼子说,我的人就在附近。侯老爷不明白来这个地方是什么用意。心里产生不能露馅的恐怖。几条光膀子的大汉,露着浑身的疙瘩肉,抡圆了八磅大锤,照着那一根根的木头楔子在一声呐喊中狠命地一砸,就听见被麻包裹着的花生米发出痛苦的呻吟,它们被榨压出来的油,仿佛就是花生的血流淌在地下的油槽里。
侯老爷心中一寒打了个冷战,我的妈呀,他要把我榨了油?杜眼子一推就把侯老爷推进花生仓库里这个没人的地方,抖开一条麻袋装上了侯爷。扎紧了麻袋口。倒关了仓库的门。恰好,油坊的东家从此路过,看见了刚才的一幕。杜眼子说,我捉了一个八路,先放在你这儿,他可值几百个大洋,我去找买主,事成,见面分一半。油坊东家战战兢兢哦哦地答应。杜眼子说,你看好人,我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没了人,拿你顶缸,就把你卖了。
油坊东家吓得麻了爪,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的谈话被一个从此路过的工人听见,他和工友们串通说,仓库里藏着一个八路军,是警备队抓来的,八路军抗日救国,舍生忘死,都是好样的,我们不能叫他白白送死。哥几个合计合计就趁夜色把侯爷当八路军给放了。他们说,八路军同志,你快从后门跑吧。
侯爷没有回家,而是摸进那个坟里从那棵树皮里取出那份情报,一口气跑进了据点拜见老鬼子柿岛,交出了那个情报。
又一个日头出山的日子,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老柿岛召集各乡长、保长来邦均参加会议。老柿岛脸色铁青,怒气横生。他用恶意的眼神扫了一下到会的众人,说,孟宪之来了没有?
老孟说,我来了,太君。
柿岛说,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孔小林。
老孟一惊,我的化名鬼子怎么知道的,糟了,情报泄密了。他镇静片刻,没有言语,若无其事。老柿岛举着那份树皮里的情报说,你还有什么说的,你是八路军的干活,关起来,拷问。
孟宪之被鬼子捆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他可吃苦头了,俩鬼子轮流拷打,鬼子打中国人不论脑袋屁股,瞎打一气。柿岛亲自审问,侯爷在一旁添油加醋,孟宪之守口如瓶。侯爷说,你还嘴硬,你说,你给八路军送了多少次情报?如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老孟说,侯爷,咱俩别演双簧了,我们既然露了馅,那就向太君说实话吧。
侯爷说,你血口喷人。
柿岛从鼻孔哼了一声,发出一个问号。侯爷低眉顺眼地在柿岛耳边说,太君,我还有一件要事禀报。在警备队里有一位长官和姓孟的是一伙的。
柿岛一惊,什么人?
侯爷说,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认得他的面目。就在你的周围。
柿岛发疯似的嚎叫,警备队集合。他吆喝动的只是邦均的警备队,川岛带来的警备队哪能听他瞎指挥?院子里站满了集合的队伍,柿岛叫侯爷指认。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像的。侯爷可就冒了汗。这时,川岛由杜眼子陪同来问出了什么事。侯爷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指着杜眼子大叫,太君,就是他。
柿岛大吼,给我抓起来。
几个邦均的鬼子就要动手。川岛掏出手枪就当当两枪,她的卫兵虎的拿枪逼住柿岛一伙。杜眼子在川岛耳边说,就是那个人第一次取大树里的秘密情报。川岛正在气头上,连柿岛都没有把我这个女人放在眼里。她抬手枪响,就把侯爷一枪打死。这一下可把众人都镇虎住了。
柿岛鞠躬说,将军阁下,你杀了证人。
川岛说,放屁,我杀的是八路。他(她一指杜眼子)是我的人,是我派他监视那个姓孟的。怀疑我的人吗?你太放肆了。
川岛边说边走到老孟面前,拿马鞭子支撑起他的下巴,正待问话,忽然,老孟的儿子孟庆廉跑进来,一见他爹被打得这个样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愣怔不知咋办。老孟大吼道,你赶紧回去料理三件事:好好伺候你爷;赶紧把客人送走;借人家的东西归还人家。
小孟边听边向后退,听完撒腿就跑。川岛正要下令追捉住他时,杜眼子说,不,他就是我们的向导,出发。
小孟跑进太平庄,到家二话没说就把藏在他家里的两支手枪交给易翠屏、白兰雪。请她们把枪交给区委书记同志,这是他寄放的东西。小丙收了枪说,用开收条不?小孟说,开啥收条啊,你还没事人呢。鬼子马上就到,你们快跑,晚了来不及。
白兰雪伸个懒腰,张哈,还没有睡醒,她说,我还怕她不来呢,来了好,我正等着他们呢。
小孟说,我爹被鬼子抓起来了。
易翠屏说,不怕,你去办你的事,这不用你操心。
小孟回家将瘫痪的爷爷背起来送到外村亲戚家躲避,刚把爷爷放在亲戚家的炕上,就听见太平庄那边有了枪声,他回不去了,家里还有奶奶,也不知伊田别动队的人走出去了没有?他心里很不平静。
太平庄不太平,鬼子大队人马进了村胡乱折腾,满村的搜查易翠屏、白兰雪以及那八个美国佬。家家搜了个遍,耗子窟窿,牛棚猪圈,狗窝猫窝,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八路军的影子。川岛生气,柿岛发怒,杜眼子卸火。柿岛要拿孟宪之开刀,解恨。
全村的居民都被鬼子从家里撵出来,集聚在村北的打谷场上。孟宪之被俩鬼子推推搡搡地推到众人面前,他六十岁的老母亲见儿子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心如刀绞。母子在这种场合见面,那是生死离别,肠断几回,雨恨云怒,有泪不流。
柿岛说,老人家,你的孙子呢?
老人哈哈狂笑说,太君,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几疙瘩粪,你要杀我儿子,还想杀我孙子,墙上挂帘子,没门儿。
柿岛说,你不说出来,就杀了你的儿子。
鬼子一声吼,一队鬼子举起步枪,瞄准了老孟。
母亲说,慢着。
柿岛以为老人要讲出孙子的去处,就命令放下枪。
老人,一步步走到儿子面前,同儿子偎依着,如同小时候喂奶那样子,老人说,孩子,不要怕,娘陪你一块死。
柿岛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令开枪。
杜眼子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同胞惨死在鬼子的枪口下,可是,又没有办法,只是把视线移到别处。偏偏被川岛发现,她说,杜桑,你看什么呢?杜眼子不在意地说,我仿佛看见蜜蜂在空中盘旋……
川岛、宫下谈蜜蜂变色,不管有没有蜜蜂,他们见识过蜜蜂的厉害,早把头蒙住,慌张说,快开枪,快开枪。
枪声响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那声枪响,忽然,天昏地暗,眨眼间,恢复了明亮的天。大家净眼看时,倒在血泊中的却是柿岛,孟宪之母子二人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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