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章 张太太屈从慰安妇 张培德走马玉田县





  即将上任的张培德在旅馆里等妻子回来等了一宿,张太太也没有回来。旅馆老板说,你妻子跟一个姓杨的先生走了,走了好些天了。你怎么才回来?你这一走可就是半拉月,她一个妇道人家,手头没钱,她住店我不收钱,可是,她喝西北风?你丢下她就不管了,是个丈夫吗?

  张培德后悔,打自己的嘴巴,有话说不出。他心里纳闷,这个杨先生是何许人也?难道是他?天理良心,我怎么得罪他了?

  他说的杨先生就是杨二疙瘩,那天他把张培德撂在北特警他就踅摸烟抽。几天来在山里寻找刘仙舟,没有抽大烟的机会,瘾得他狗叫唤。进城来,手头又紧巴,忽然想起张太太,于是就打起她的主意来。他卖自己的妻子时就不打过咳嗽,卖别人的妻子还在话下?

  张培德随1414出发后的第三天,二疙瘩来到旅馆,找到了张太太的房间。病歪歪的张太太强打精神迎接二疙瘩,她说,杨先生给我带来培德的消息吗?他说一会儿就回来,怎么都三天了,还不回来?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二疙瘩说,他什么事也没有出,他去了昌黎,像张县长那样的人,把自己卖给日本人了,身不由己。他就不该把你带出来。你看看,把你扔在旅馆,管不了了。其实也不怨他,就怨你自己命苦。县长太太也有难着的时候不是?

  张太太说,杨先生不瞒您说,我三天没有进食了。从家里出来的急,什么也没有带,连个零花钱都没有。虎落平川,走麦城。

  二疙瘩说,嫂子,你这就外道了。怎么不早说,那年我们去乐亭,没少在府上打搅,我和张县长都是老朋友了,没说的。

  二疙瘩立即唤店主从馆子叫了几个菜来,好好扶持太太进餐。店主领着馆子的堂倌送饭来,二疙瘩说,我们都出去,请太太吃饭。张太太说,杨先生,你别走,我把你当兄弟看待,我吃饭不怕你看。

  二疙瘩说,嫂子,你慢用,先喝点汤,润润喉。

  张太太说,我也落个要饭吃的下场,惨了。

  二疙瘩说,嫂子,那得看是跟谁要,吃我的饭是应该的。不过,我手头也不宽绰。张县长一半天回来我还能应承。万一他一去半月二十天的不回来,那可咋办?我们得想个长远的辙不是。

  张太太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我会干啥?做买卖没有本,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我手拙又没力气。我是师范毕业,兄弟眼界宽,给我找个教书的地方。

  二疙瘩说,这个主意不错,我一定给你踅摸着找。不过一半会不好找。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年我到府上,听您唱过小曲,老奤儿影,事隔多年,余音还在耳边缭绕,美甘甘不肯退去。

  张太太说,你别寒碜我了。

  二疙瘩说,啧啧,你看,我是在给你出主意。

  张太太说,你是说叫我在街头卖唱去,凭我的身份,干那种事,吃张口饭,我张不开嘴。

  二疙瘩说,咱是到啥时候说啥话不是,你就拉下脸来,在渤海也没人认识你,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要赌。卖唱和赌钱是一样的路子,人生就是赌博,胆子大,你就赢,胆大吃饱饭,胆小挨人赚。

  张太太说,让你说的我都心动了,豁出这张老脸来,第一次我得在天黑的时候去。

  二疙瘩说,好,好,我陪着你,给你壮胆。

  张太太被牵引着进入一个幻想美好的海市蜃楼,在填饱肚子的诱惑下第一次卖唱。二疙瘩找了一个拉四根线的老头,给张太太伴奏。二疙瘩把他们带进渤海小山一家豪华饭店,上了二楼,吃晚饭的都是有钱有样的人物。二疙瘩在大厅里一吆喝说,诸位听着,我请来了一个卖唱的,我喜欢听,你们也一准喜欢听,听完了就拿赏,都听清了没有?

  在场的有认识二疙瘩的,宪兵队的特务队长,谁敢惹。都顺情说好好好。更有的拉着二疙瘩入坐,奉承说,我们正愁着干喝没意思,这回好了,美酒加小曲,美晕乎了,找不着北。

  二疙瘩说,你们都安静地听,别给我出洋相,否则,我把你扔出去。

  几句话把大家都镇虎住了。张太太一亮相,先得了一阵正八经的掌声。弦子一响,张太太回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一急就唱了一口皮影调:可不苦死你的妻,我的夫哇——声泪俱下,悲痛欲绝,一下子就抓住了听客。

  二疙瘩在门口一坐,预备一个老大的筐,放在桌上,等着收钱。张太太唱了一曲又一曲,越唱越胆大,越唱越动听。撒钱的,鼓掌的,叫好的。只是空喊的多,出钱的少。二疙瘩在门口横腿叉腰,不拿钱的不准出门。那个钱筐就一点点地鼓胀起来。有袁世凯、联合票、大铜子。人走净了。二疙瘩把钱哗啦倒进一个布口袋,递给张太太说,嫂子,这都是你挣的钱,收起来吧。

  张太太被二疙瘩的大度豪放的情怀所打动,她说,不,兄弟,我不能都要,我们三人分,给拉弦的老爹一份。

  二疙瘩抓了一把最多有十分之一给了老人说,我那一份不要,明天我们上小山闹市区唱去。我送你们到旅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

  渤海的小山就像北平的天桥,杂八地,干啥的都有,人多。二疙瘩叫人摆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茶壶、茶碗,地上放了一个圆盘子,就是要钱的幌子。弦子一响,张太太就唱她那口拿手的大悲调:可不苦死你的妻,我的夫哇……

  这一口叫板就引来了无数的人,投币者,络绎不绝;围观者,翘足引领;叫好者,不关痛痒;挥泪者,痴情癫狂;暗中窥视者,没按好心;端胛盘算者,阴险毒辣;摇头晃脑者,自命清高;当然也有送浆者,怜悯别人干渴。天下善人多,场子里雨点般滚动着铜的银的,飞飘着纸的。不一会场子里满地都是钱了。张太太转着圈地向人们鞠躬,一遍又一遍地道谢。拉弦的老头猫腰拣钱。突然,一只大脚踩住他的钱盘子。老头仰起脑袋看一眼这位是个哪路货,哦,是个尖嘴猴腮的跟班。老人拿盘子往上一提溜,那人就闹了个仰八叉。引出一阵笑声。那人一个鲤鱼打挺就站起来,挥拳照老人的面颊劈来。张太太吓得背过脸去,心里嘀咕,这一下老爹可要吃苦的了,人家会工夫,老人就会拉弦。没看出来拉弦的老头也有两下子。待那人的拳头打过来之时,老头闪身躲开,接着顺手牵羊,给他一个脖搂。那人就闹个嘴啃泥。不是对手就如丧家犬夹着尾巴去搬兵。片刻,从圈外挤进一个穿西服,戴日军小帽的少爷,他直奔老头揪住衣领说,你们是哪来的,知道这地盘是谁的吗?今天,我,不但要收钱,还要这个娘们随我快乐快乐,小子们,给我上。

  张太太猫在二疙瘩的背后,瑟瑟发抖。二疙瘩安慰张太太说,嫂子,别怕,有我呢。从哪里冒出一个假洋鬼子?他大喝一声说,慢着,给哥们个面子。

  那位不是别人,就是川岛的宠物赵影。川岛半个月不回来,他忍受不了长久的难耐,就带着他的人到处寻事。今天和二疙瘩碰见,他与二疙瘩没有共过事,只是听说过此人,他不过是洋人的腿子,没把他放在眼里。

  二疙瘩知他是归降的八路,也知他与川岛狗扯羊皮的秘密。就在赵影强拉张太太的时候,张太太呼救叫得都不是声了。二疙瘩抽出手枪,冲着赵影的脑壳就是一枪,赵影当即毙命。二疙瘩对拉弦的老头说,钱都归你了,哗啦哗啦快走。二疙瘩拉着张太太跑了一阵,出了一个小胡同,恰好,有一辆小车子,好像早等在那里似的。二疙瘩说,嫂子,快上车。张太太连骨碌带爬地上了车,二疙瘩亲自赶车,一鞭子下去把骡子轰得飞跑。

  张太太问,兄弟,我们这是去哪儿?

  二疙瘩说,离开渤海再说。

  骡子车一直往西,从大冶里到韩城,到新军屯,从窝洛沽过河,向北直奔玉田县城。在一个叫宣抚班的门口,张太太下了车。她说,兄弟,这是啥地方?

  二疙瘩说,是个唱歌唱曲的地方,我发现嫂子的天赋,正是你发展的好时期。这儿有我一个朋友,他会照顾你的。我悄悄回渤海,找到张县长,告诉他你在玉田,他会来接你回家。

  张太太进了这个院子,七八个朝鲜女子把她领进一间窄小的房间,用中文说,这就是你的房间。门口有人把守,不准她出去。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二疙瘩兄弟了。

  二疙瘩把卖张太太作慰安妇的五千块大洋揣进腰包的时候,心安理得,只是不能回渤海。天也晚了,就在玉田城北门外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第一件大事先过足了烟瘾。然后再考虑何去何从。

  渤海。

  张培德在旅馆找不到妻子的同时,川岛回到她的小安乐窝——影院子也等不到她的心肝赵影的归来。问看门人才知道,赵影被人杀了。川岛怒火冲天,她一阵风就刮到特别行政公署,把高老蔫从被窝里揪出来询问。她说,你的副官被人暗算,你就无动于衷?

  骆驼高老蔫已经察觉赵影是他身边的钉子,他死了好,早就该死。若不是赵影被俘暴密,他高老蔫不至于负伤被俘,落得个汉奸、叛徒的名声。可是,现在,他必须挤几滴眼泪给川岛看。他说,将军阁下,赵副官的死,我很悲痛,正在捉拿凶手。赵副官的遗体已经装殓,只等着您回来看您侄子最后一眼,就入土为安。

  川岛见了赵影的尸体也没有眼泪,她心里说,谁死填谁的坑,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她捂着鼻子走过场揭开赵影的蒙脸的布,终究他们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往日的快乐情景涌上心头,不觉鼻子一酸,干嚎了几声。高老蔫及时地劝解说,阁下万望节哀。川岛那是听人劝吃饱饭,就坡下了驴。

  川岛问,凶手抓住了没有?

  高老蔫给川岛留着面子,没有说凶手是谁,那也是川岛的人干的。他只是说,据查凶手逃匿于玉田,已经令玉田县长速办。好几天了,没有消息。

  川岛说,饭桶,撤了那个县长,我给你推荐一个能力强的县长去玉田。

  高老蔫问,是哪一位?

  川岛说,张培德。

  高老蔫震惊了,她怎么启用刘仙舟的人呢?什么意思?他们明知刘仙舟是我的夙敌,难道他们用刘仙舟的人牵制我吗?可见鬼子对我始终存有戒心。他说,阁下,我见见此人。

  川岛说,那是当然的,他就是你的部下了。你亲自派他去玉田上任破案。

  川岛差人叫来了张培德,高老蔫像老熟人似的寒暄礼拜。川岛说,你们谈,我告辞。

  高老蔫吩咐上茶。他哈哈大笑,镇得张培德发抖。

  张培德苦笑笑说,谢高司令抬举。

  两人不同形态的笑,包含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那年高老蔫打卢龙县城,张培德给刘仙舟出主意,免遭一难;而高老蔫陷入困境,在全军中丢了威信,第一次当了皇军的俘虏,险些丧命。高老蔫笑了一阵子说,张县长谋略过人,心计数端,是个难得的人才。

  张培德已经感觉到高老蔫的用心,在他手下做事还有好吗?他说,过去的事,有所得罪,还望高司令海涵。

  高老蔫装傻冲愣说,什么过去的事,我说的是实话,张县长真是不同凡响。这次上任,必定马到成功。你道凶手是谁?

  张培德说,是谁?

  高老蔫说,你破了案就知道了。据我的部下报告,杀赵副官和劫持尊夫人的是同一个人所为。

  张培德倒吸一口凉气说,难道是他?旅店老板说我太太跟一位杨先生走了。这位杨先生莫非就是杨二疙瘩者也。

  高老蔫说,你上任去吧。祝你早日破案,缉拿凶手。

  玉田,多事之秋。张培德上任,高老蔫怕路上不太平,派了一个连的警备队护送。他们进城也没有狗大的人迎接新任县长,张培德暗叹,事情棘手。他经过门口标着宣抚班的院落问身边的人,这是什么单位?身边的人捂嘴一笑说,大人,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就是日本窑子,名义叫宣抚班,妓女叫慰安妇。专门给日本军人开的。张培德自叹孤陋寡闻,日本的窑子都开到中国来了。

  县公署就在帅府街路北一个宽绰的院落。张培德先到东华厅拜见了日本顾问官,在洋人的监督下举行前任与他的交接。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培德也想把玉田治理得井井有条,立志事必躬亲,权不旁贷。可是,头上有个日本人说了算,张培德暗骂,绊脚石,洋婆婆。他们的交接已毕,前任留给他一摞书报一轴字画。他打开画轴是四个大字:俭以养廉。落款是小说家赵焕亭。哦,是前任委托人家写的,字迹清秀,少墨多空,又俭又廉。他把它挂起来顶座右铭。先不问做,起码壮门面。他又翻出一批玉田出版的《玉田季刊》、《玉田半月刊》、《玉田周报》,几张天津《益世报》、《大公报》虽是十几年前的老报,但标题引起张培德的注意:“玉田县旗租发生纠葛”、“玉田事变之真相”、“玉田农民求援”。张培德心里一颤,叹息,玉田的事情不好办。他从字里行间看出玉田的麻烦事都与一个叫江浩的先生有关。他知道江浩是国会议员,国民党中央监委,后来死于苏俄,与布尔什维克有了牵连。还有一部前任留下的《玉田县志(手稿)》。他被丢了妻子的事情缠绕,没有心思看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他召见警察局长,限期破案。

  警察局长说,大人,我的耳目报告,北门外一家小店里住着一个姓杨的先生,说是从渤海来的。

  张培德说,哦?就是他,走,你带几个人捕他归案。他可是有枪,你多带几十人。

  警察局长一声号令,百十号荷枪实弹的警察紧急集合,跑步包围了北门外的那家夫妻小店。前门攻,后门堵,敲山镇虎先放枪,打得瓦片乱飞,屋顶冒烟,麻雀扎窝,鸡乱飞,狗乱叫,大人孩子猫。指挥战斗的警察局长为在新任县长面前显示他的武治威力,一个劲地喊打,狠狠地打。打到晌午歪了,也没有见里边还击,局长命令停止射击。警察们猫腰进去占领了小店。局长从灶堂里拉出女店主,推到张培德面前。蓬头垢面的女店主战战兢兢地跪下一迭地说,老爷饶命。

  张培德问,你店里住多少客人?

  女店主说,就一位。

  张培德说,他叫什么?

  女店主说,姓杨,杨二疙瘩先生。

  张培德说,就是他。命他来见本官。

  女店主说,他昨天就走了。

  张培德说,他身边带着女人吗?

  女店主早被枪战吓懵了,不住点地点头,称是,是是。

  张培德一听,忙说,追。

  警察呼啦一声朝北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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