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的会客厅像主人一样,摆得花里呼哨的,就是华而不实。花枝招展的川岛迈进门口之时,就刮来一阵溢气坌涌法国香水味的香风。她笑脸相迎说,王老板,好久不见你的面,怪想你的。今天是哪边风把你给吹来了?
王玉清立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将军阁下军务繁忙,敝人不敢打搅。
川岛说,今日就敢打搅了?
叶子端来一杯冰糖莲子羹说,请王桑慢用。
王玉清受宠若惊,这么高贵的饮料她们天天享用,怪不得她们保养得那么好,细皮嫩肉的,一摸就流汁。他抿了一小口,味道美极了,他放下杯子,把一大堆礼物抖落开说,这都是孝敬阁下的。
川岛看那些礼物,有齐白石的画,清朝的如意,一块金链金壳表以及渤海的名胜小吃。川岛说,你还嘴硬说不敢来打搅,这是干什么?说吧,什么事?当初,你帮助过我,今天,我要回报于你。有人到你的影园子捣乱吗?还是有人绑架了你们的女演员?
玉清说,不。
川岛说,有人诈你的钱?
王玉清说,不,都不是。
川岛说,这么难启口,难道是要我陪你过夜不成?
叶子都扑哧一声笑得那么随意,不当回事。一个女人说不出口的话,她倒说得那么轻巧,王玉清却闹了个大红脸儿,他长叹一声,叶子想起他的哭迷子:我的夫哇!王玉清就如同一声叫板,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他的眼泪真的打动了川岛,她说,王先生,不忙,不忙,慢慢说……
王玉清只是长叹,不言语,最后摇头说,还是别说的好,免得给阁下添麻烦,告辞。他拿起脚就走了。
川岛和叶子同时站起来说,王先生这是唱的哪一出?
事隔两天,川岛收到王玉清派人送来的帖子,请川岛将军和叶子小姐在义盛永吃渤海烧鸡。
川岛和叶子穿中式服装乘车赴约,下车时抬头见门上一对联:烧鸡美味三千里,货真价廉第一家。王玉清毕恭毕敬地迎她们进来,领进独间小餐室。三人围坐。有酒有鸡,王玉清亲自下手肢解鸡的尸体,掰下两个鸡腿分给女士每人一支,鸡腿是鸡的精华,味最美的部分,必须客人优先、女士优先。王玉清吃鸡肋鸡头鸡脖子鸡骨架。
川岛拿叉子叉了一小条鸡肉,放在口中,抿嘴细嚼慢品,喔,真好吃,味浓纯正,香而不腻,甜而爽口,味杂而不怪,肉烂而有咬劲。
叶子说,色金黄,一看就流口水。
王玉清说,这是往年给皇上进贡的名鸡。
川岛说,我来渤海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品尝如此美味,王老板,我不枉此行。
叶子说,不过,王老板,你也太寒酸了,我们三个人吃一只鸡,没有吃到心里就没了。
川岛说,咳,今天我请客,叶子,你叫三只鸡来。
王玉清又闹了个大红脸下不来台。他慌忙地让鸡铺的伙计送来三只鸡。川岛捋胳臂卷袖子猛吃猛嚼狼吞虎咽。川岛这一顿狂吃,可把王玉清吓坏了,万一把川岛撑个好歹,他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他还得劝人家多吃,不能阻拦。
叶子也被川岛的吃相惊呆了,心说,她可疯了。这也是活该,自她跟了川岛,不离她左右,什么事也不瞒着她。她很同情川岛。当年,赤本三尼被八路军俘虏,天皇派川岛担任营救赤本三尼的特使。那时,川岛钟情于赤本三尼,她豁出小命救赤本三尼,单枪匹马地去和八路军谈判。如今赤本三尼获救,他就疏远了川岛。后来她有意于潘耀祖,可是,姓潘的又投了八路军。在渤海的日军军官中,她一个也看不上,当兵的更不在话下,因为,个个都是铁心肠,都是被阉割的野猪癞狗,只拿女人当工具,不当人,没有半点人性。她终于在熟人中物色了影园子老板王玉清,好像他们之间有了心灵感应,想他,他就找上门来,正中了她的下怀。疏不知王玉清是为朋友来走川岛的后门的,他在社会上混了多年,深知孔方兄的威力。当今之人物,爱我家兄,钱无耳可使鬼,可神了,无德而尊,无势而热,危可使安,死可使活,对川岛使钱就能买出白兰雪的性命。他什么都豁出去了,只要川岛高兴,什么都可以给她。
叶子巴不得的给他们当红娘。她说,王老板,你们吃,我回去办点事。我们女人就是事多,谢谢你的款待。
王玉清伏在川岛的耳边小声说,阁下慢慢吃好。我送叶子,回来陪你。
川岛说,叶子,王老板也不是外人,哪里方便,到他哪儿去。
王玉清说,好吧,欢迎光临。
王玉清的影院子,是上下两层小楼,楼上住人、会客和办公,楼下就是小剧场,能容纳一百多人。川岛进了影院不进会客室,不进办公室,一头就扎进了王玉清的卧室,不坐椅子不坐凳,一屁股就四脚拉叉地躺在床上说,今晚我就不走了。叶子,你自己回去办你的事情吧。
王玉清吓了一跳,他的用心被川岛误解,不得不实话实说,他忙拉住叶子说,你可千万不能走。我这里不比日军司令部安全,万一出了一点差错,我的命没有川岛将军的命值钱。
叶子说,你没听见将军的问话,问你这儿方便不?
王玉清说,咳,我有求于将军啊!
川岛腾一声坐起来问,什么事尽管说,我给你做主。
王玉清就把牛宜轩托他转托川岛将军再求赤本三尼出面救白兰雪的事说了一遍,一口气拐了十八个弯。
川岛说,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还是这么丁点的屁事,包在我身上了。
王玉清说,谢将军阁下。事成重重报答将军。
川岛说,不等事成,现在我就要你报答。
王玉清说,你要什么,说吧。
川岛说,我就要你这个影院子。
王玉清说,给,给。
叶子只笑,不语。川岛说,影园子我搬不走,影,你还继续唱,我当班主,你也归我。你替我教一班唱影的徒弟。
王玉清做梦都想带徒弟,只是没有辙,招不进人来。这年头吃张口饭的不容易。男的还比女的强一点,女演员出了名,就被人想上迷上。川岛说,你答应不答应?看你肉的,可有个抻劲儿。王玉清说,答应答应。
川岛说,叶子,你同渤海道公署联系,为了继承和发扬皮影艺术,请他们招募10-20名女青年,交给王老板,学唱影。
叶子说,我明天就去办。
川岛说,不,现在就去。今晚我就住这儿,明天我去见赤本三尼中将。
叶子说,遵令。我还回来不?
川岛说,你就自便。
第二天,川岛直达赤本三尼的司令部,不用通报就进了赤本三尼的办公室。赤本三尼说,你来得正好,通报一下战局。自实行民匪分离的无人区计划,没有多大收效。华北方面军派来了1000名宪兵,强化长城治安。
川岛说,好啊,民匪分离,更加强了民众的憎恨,实际帮助了八路军。我想训练我们自己的特工,用起来才得心应手。我正在筹备,学员有了,地点也有了。只差教员。这一点必须中将阁下亲自出马聘请。
赤本三尼说,妙极了,请谁当教员,你说出来,我就去请。
川岛说,白兰雪。
赤本三尼说,她?她背叛了我,当了八路军的参谋长。
川岛说,不,她被热河岸谷次长俘虏,关在热河监狱,被判了死刑。你去把她要回来不就得了吗?白兰雪是在本土训练出来的全能谍报员。只要她活着回来,我就有办法叫她听我的命令,我听你的命令,最终不就是听你的命令吗?
赤本三尼说,我去一趟热河,要回白兰雪,但有一条,她背叛天皇,就必须死。看在你的面上,就留她教会了你的特工之后,进行密裁。
川岛说,随你的便,我不管以后,只管现在,我现在就要教员。这个教员非白兰雪莫属。
赤本三尼说,我立即动身。
赤本三尼由牛宜轩、二疙瘩随同乘飞机到北平,再乘火车到热河,他怕走直线中途被八路军拦截,再次被俘。不得不绕了一个大三角。他在热河下火车的时候,岸谷次长派人迎接,有专车接到避暑山庄下榻休息。
牛宜轩兴奋至极,自王玉清告诉他赤本三尼愿往保白兰雪的消息,他就一宿没有睡,对王玉清那是千恩万谢,他说,白兰雪回来我立即实践诺言,给你建一幢新影楼。王玉清说,拉倒,只求白兰雪回来,你们速速逃离渤海,到五台山隐居起来。牛宜轩说,怎么?有什么变故吗?王玉清说,回来再说。他带着这个疑问和不可抑制的兴奋跟随赤本三尼来到承德。在赤本三尼休息的时候,他按捺不住好事来临的喜悦,就一口气跑到监狱探望白兰雪。可是,监狱也不是他家开的,想进就进。他免不了给监狱的看守擩几块钱,其实他们没多大想头,好歹几个钱就打发了。
狱中的白兰雪依然如故,她不寂寞。没人的时候,她就和一阵风易翠屏拉嗑解闷,有人来,她们就合起来,留给一个白兰雪的形象。对于判了死刑她也不在乎,她相信自己没有那么容易死的。只是心里想着蒲公英,挂念蒲公英,就怕他任性胡来,劫狱、打进法场。那样不但救不了她,还可能白搭上蒲公英的性命,何苦呢?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节气没到,不忙。有福的不用忙,没福的挤倒墙。
有一天,狱警对她说,白小姐,你视死如归,令我佩服,我愿为你效劳。死期不远了,你不给亲人留下几句话吗?
白兰雪说,你可修好积德了。请给我弄笔和纸来,我写几句话,麻烦你送出去。
狱警偷着把笔和纸带进狱中,白兰雪背着人摊开纸给蒲公英写信。她想对蒲公英嘱咐一番,可是,她不能明写。抬头写的是飞兄。于是,她就信笔写来:
飞兄,此乃兄妹最后诀别,回忆余自加入八路军,本想与诸位携手共同抗击日寇,回人炉,正人心,再造地球,今不幸被俘入狱,既为再造地球,夫复何言?现即宣告死刑,决不望生,况余为地球捐躯,死复何憾?余所最痛心者,祖国尚在沦亡,人尚在主宰地球,生态尚在战争中毁灭,诸同志尚在水深火热中努力奋斗。吾兄既已成熟,汝当以身许国许地球,以继余志,是为至嘱。
雪妹即日。
白兰雪把信交给那位修好的狱警,她说,烦这位先生,把信交给我的兄长。
狱警说,你的飞兄在什么地方?
白兰雪说,你就送到旺业甸丙家就行。只是路途遥远,不敢劳动先生前往。
门口传来人声,狱警忙说,来人了,我尽力而为。
来的人正是牛宜轩,他隔着栏杆伸进手去哗啦白兰雪,他说,雪,有个好消息,我刚下车就跑来告诉你。
白兰雪后退到老远,她说,我是个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好消息?
牛宜轩说,好消息,好消息,你死不了,有救了。赤本三尼到了热河,他特意来保你回渤海,然后,我们就成亲。我兴奋得三天没睡觉。
白兰雪说,消息是个好消息,但是,岸谷好不容易抓住了我,他就轻易放了我?谁和你成亲?你做梦去吧!
牛宜轩说,成亲,先放到一边,救你出去再说。从死到活,还不是个好消息?回到渤海,一切都由你,行了吧?
白兰雪说,当然,我的事,我做主。
牛宜轩说,咳,别说大话,生死都由不了你,还你做主,还得我做你的主。
白兰雪说,放屁。我死在狱中,我乐意。
牛宜轩说,我的小亲亲,你别吵,有话慢慢说。
他们言来语去,惊动了狱警,又招来一顿号丧。牛宜轩被狱警轰走,他不断地回头说,听明天的消息。
白兰雪捂着心口,阿弥陀佛,这个缠人的家伙可走了。易翠屏从白兰雪的眼睛里飘出来说,你可是时来运转,回渤海招女婿。白兰雪说,人家正在急难中,你还取笑我,哪有个当姐的样子,简直就是个过路的。易翠屏说,路人说,着事者迷,旁观者清。我看牛宜轩这个人还不错,年轻有为,有钱做官,对你爱的发疯,你何必辜负人家的诚心呢?他娶了你,那还不用纸包起来,那可真是嘴里含着怕咯了,捂着怕化了,当女皇供起来。白兰雪说,你竟气我,挖苦我,损我,冤我。易翠屏说,说是说,闹是闹,说正经的,你必须答应他的请求,回渤海,结婚。
白兰雪啊的一声说,可是,我不乐意,我讨厌他。蒲公英呢?他怎么办?我若嫁了牛,飞可就真疯了。我岂不成了罪人?我不干,你乐意你去,回渤海,找个人家,说不定姐夫正盼你回去呢。
易翠屏说,我说的是正经话,没跟你开玩笑。
看守走过来大声吆喝,你跟谁说话?
易翠屏急忙进了白兰雪的耳朵隐藏。看守那手电筒在黑暗的牢房照来照去,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大声哈斥说,不准自己倒鬼话,神经病。
天刚麻麻亮,牛宜轩又来狱中探望白兰雪。易翠屏在白兰雪的耳里说,听话。白兰雪答话说,啊,你来了。牛宜轩这次在门口多花了钱,看守允许他进牢房。牛宜轩进来和白兰雪亲密地并肩而坐,带来一大包子可口的食物,吃的,喝的,化妆品,衣物,应有尽有,差一点把百货商场搬了来。
白兰雪今天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吃,就穿,就化妆。她急着问,我在狱中等不及了,啥时出去?
牛宜轩说,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白兰雪说,我不急?在这个又黑又脏又臭气熏天的地方我一会也等不下去了。再等我就要发疯了。
牛宜轩说,今天,赤本三尼就会见岸谷次长,他们谈判得顺利,至少半天,头都磕了就剩下一耷挲了。再忍耐半天。
白兰雪说,他们谈判若是不顺利,咋办?
牛宜轩说,你放心,赤本三尼这回来,不要回你他是不罢休的。
白兰雪说,为什么?
牛宜轩说,川岛办个特工训练班,非要你当教员不可,赤本三尼答应了川岛。
白兰雪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一个想杀我,一个想利用我,一个想娶我,算盘拨拉得好,好。她动了脑筋,如何在这个夹缝里求生存?
牛宜轩又纳闷,白兰雪今天可是180度大转弯,昨天还撒泼,今天日头从西出来。也许经一宿的纳摸,回心转意了。对他是个好兆头。于是,对白兰雪更加近乎。他喃喃地述说对未来的向往。他说,雪,亲爱的。
白兰雪听了浑身打了个寒战,叫的人肉麻。但,她得耐心地听着,任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任他怎么样说,就怎么样听。
牛宜轩也是个伶俐卖乖,上头上脸的,越说就越离谱,越败道,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胡吣。忽然,他秘密地小声说,临来有人劝我,我们回渤海之时,乘便逃跑,过隐居生活。
白兰雪说,谁,为什么?
牛宜轩正待说时,忽的看守大叫:岸谷次长和赤本三尼将军视察监狱,全体起立——
白兰雪和牛宜轩都傻了眼,他们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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