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宜轩和二疙瘩被带进仁科的面前,出示了赤本三尼和介川签字的证件,就归还了他们的手枪,当做信任的标志。二疙瘩在这一带活动过,晓得仁科。牛宜轩是第一次认识仁科,他怎么和别的日本人不一样呢?他给牛的第一印象是狡诈、阴险,明明他是日本人,却刮了仁丹胡子,不穿和服,却穿中国式的马褂子长袍,圆口布鞋,像个中国的绅士。见人低眉微笑,杀人的时候也是和颜悦色的,广交中国朋友,他说,羊(杨二疙瘩)君,牛君,朋友的干活,中日满提携,共存共荣,大东亚圣战万岁。羊桑,牛桑,以为如何?八路匪,日渐猖獗,必须剿灭,不留后患,剿匪有赖二位鼎立相助。
二疙瘩只会哈依,万岁,万岁,鼎立,鼎立。牛宜轩委婉地表达他有保留的态度,他说,会长阁下,我们俩虽为赤本三尼中将服务,但,人轻位微,言不谙典,行不苟容。协助之事,责无旁贷。只是我们是关里人,对关外,人地两生,两眼一抹黑。二疙瘩着急地抢了话题说,就是趴着拉屎,使不上劲儿。
仁科说,哦,我的明白,我不会让你们趴着拉屎的,我让你们蹲着拉屎,立着尿尿,卧着吃饭,趴着睡觉,如何?
挨了骂不知羞的二疙瘩说,谢阁下恩准。
牛暗笑不语。仁科说,我的手下报告,你们二位的太太都是八路军,并且流窜到热河滋事,有这等怪事?
一句话揭了他们的病根疮嘎巴。二疙瘩忙着否认说,她早被我顶帐卖了,早就不是我老婆了。她干啥与我没关。牛宜轩不否认,说,是,她叫白兰雪,一片白食人蜂,我奉赤本三尼中将的命令,寻找她回来。仁科说,你们若是知道她们的下落,该当如何?
二疙瘩说,听说她就在……
牛宜轩说,她们就在八路军那边服务,一个是把脉看病的;一个是唱歌跳舞的。他隐瞒了在旺业甸见过白兰雪、易翠屏的情景。
仁科说,吆西,明天召开全县剿匪大会,请二位台上就坐。
羊牛说,遵命。
平泉的早晨,不年不节地为什么锣鼓喧腾,鬼子一大早就把居民赶到街心参加各界人士剿匪誓师大会。协和会发给每人一个三角小旗子,上写着:大东亚圣战万岁,希特勒万岁,墨索里尼万岁,天皇陛下万岁。一阵喧哗,一股穿着和服的居民簇拥着三个纸人入场。手艺高精的纸草匠把纸人做得那么逼真,栩栩如生。纸人高八尺,大头小胳臂小腿,一个戴高筒礼帽,一个圆鼓鼓秃头,撇着大嘴衔着雪茄烟,一个是挂大元帅军衔,两撇胡须。在台上的二疙瘩不认识这三位洋大人,悄悄问牛说,是呼万岁的那仨?牛一笑说,你闭嘴,叫那位(他用下巴一指仁科)听见,你吃不了兜着走。二疙瘩一吐舌头说,那他们是谁?也进会场助威。牛说,一个是美国总统罗斯福;一个是英国首相丘吉尔;一个是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斯大林。二疙瘩说,我的妈呀。
仁科喝令把三个匪首押来受审。他灵齿利牙历数这三位是圣战的死对头、绊脚石,呼一阵口号,拉出去枪毙。只听三声枪响,可是,纸人一枪打不死,就点火烧死。罗丘斯烧成灰,人们噼里啪啦一阵鼓掌就结束了一场复杂的诉讼、审判、就地正法。顿时,会场上又一阵欢呼,圣战,圣战。
正在大会高潮之时,一心队司令介川驾临。仁科急忙下台迎接,请司令上台训话。介川说,训话的不要,你的行动迟缓,贻误战机,据报,平泉东北50公里处长胜沟一带发现八路,约有一个营的兵力。八路就在你的管辖区内,你还有闲心开会。仁科说,我立即出动,两天内消灭八路匪,7月26日班师,还在此地举行庆功会。介川拍手说,我等着你胜利凯旋。
仁科带队出了平泉城一头扎进东北部山区长胜沟,可是,一个八路军的影子也没有见着,当地人说,八路军刚走。仁科说,那个方向?人说,不远,也就是梁家营子。可是,他们赶到了梁家营子,又说八路军刚走,也就是到了樱桃沟。可是,他们到了樱桃沟,又说八路军去了打鹿沟。
两天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仍旧没有八路军的影子,可是,他在介川司令面前夸了海口,如今,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他们在山里跟着八路军转悠了四五天了,又转回了长胜沟,他的那些靠大烟支撑的兵,筋疲力尽,他刚要下令休整,忽然,探子报告,在盘道梁子发现八路。仁科求功心切,马不停蹄,一直扑向盘道梁子。万没有想到刚进了帽子山就出了事。
帽子山两侧的山势不高,山脚下,大道两旁是一大片茂密的青纱帐,风不吹,草不动,鸟儿照叫,蝉儿照鸣,一切和平常没有两样。三伏天,仁科戴着沉重的钢盔,胸前挂着沉重的望远镜,脚下穿的是沉重的大皮靴。捂的他汗流浃背,几天来他行军跋涉,人困马乏,精疲力竭,他摇摇晃晃地率部由王八山下来,强打精神向帽子山攀登。就在这时,从青纱帐里飞出了密集的枪弹、手榴弹,子弹的风声,轰轰的爆炸声。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鬼子蒙头转向,看不见对手,不顾还击,纷纷逃命去了。仁科打了一场没有对手的战斗,他只挨打不知朝那个方向还击。他的部下四处逃散,只剩下了他的卫兵。往日的神气,耀武扬威的大皮靴,今天可就是个累赘了,跑起路来十分笨拙,脱了靴子石子又硌脚。他们俩跑到一个叫杨家店喘息的时候,迎面俩八路军堵住去路。卫兵开了一枪,没有打中,被身后的一个八路军挥刀刺死。仁科更加孤立和疯狂,子弹打光了,抽出战刀。可是,他被八路军包围了,一顿仇恨的子弹全都泼洒在仁科的身上。仁科晃悠了几下扑通一声栽倒了。
指挥这次作战的就是八路军复仇团三营长潘耀祖。自那次战斗和参谋长白兰雪分手以后,就没有找到白兰雪,他和向导王连有商议,决定带三营向关里根据地转移。途中遇到一位陌生人拦路要见八路军的指挥官。潘耀祖仔细打量,啊,这不是高宇麻二大佐吗?高宇说,仁科来袭,小心,告辞。于是,就引出了牵着仁科兜圈子,把敌人拖夸,拖急,然后,伏击之的战斗。
潘耀祖的脖子上挂着缴获的望远镜,脱了漏底的布鞋,换上了大皮靴,钢盔,三八大盖,王八盒子,三营武装起来了。
王连有说,营长,快走。敌人马上就会来报复。
潘耀祖说,往哪走?你道熟,你说。
潘耀祖采纳了向导的意见,回关里必须迂回。于是,他们向凌源一带转移。
坐镇平泉的介川静候仁科班师回朝的佳音,正待召开庆功大会之时,传来仁科丧命九泉的消息,一头丧气,气的七窍流血。他秘密撒下了一大批特务散在平泉、凌源、宽城,寻找八路军决战。回头之际,发现二疙瘩和牛宜轩,他问,你们怎么在这儿?仁科死了,他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你们还活着?
其实他俩没有跟着仁科出发去打八路军,因为,他们听说,这股八路军是潘耀祖指挥的三营都是从潘家峪拉出来的复仇团,不要命的主。况且,潘耀祖曾是二疙瘩的上司,牛宜轩的同行、老朋友、老相识。在战场上相遇,拉不下脸来动刀枪,狠不下心来拼死活。他们就借故躲了这次尴尬的相遇。现在,仁科已死,死无对证,他们咋说咋是了。二疙瘩没心少肺就想照直嘣。牛宜轩心眼多,怕二疙瘩说走了嘴,他就抢先说,太君,赤本三尼中将给我们的差事是捉拿白兰雪,规劝她回心转意。战斗打响,我们发现与皇军作战的不是白兰雪,就乘乱逃回来向您报告八路的去向。
介川说,八路什么的去向?
二疙瘩说,坐火车拉屎,远去了。
牛也是吃荆条拉粪箕子现编,他瞎蒙地说,也就是凌源一带。
牛是无意瞎蒙,而八路军真的就在辽宁的凌源一带活动。
一天夜里,潘耀祖带三营进入了一个叫二十里铺的村子,这村的王财主和王连有是老王家一家子,献出马四环、七九两支步枪,800发子弹,80发手枪子弹,三匹布。潘耀祖上门致谢。他说,这枪和子弹我们就收下了。至于布匹,民众的生活物资我们就不能乱收,八路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王财主说,潘营长,别外道了,你看你们这衣服,破乱破糊,子弹袋也是大窟窿小眼睛的,裹腿都成了穗了。你们抗日救国,拿命打交道,可是,你们这个样子,我看了心痛。
王连有说,营长,这是王财主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了。
潘耀祖说,那就收下,只是这布到我们手里还是布。
王财主说,咳,何苦活人让尿憋死?萧杖子有个李裁缝,手艺数一数二,找到他,啥都有了。
潘耀祖把队伍拉到了萧杖子宿营,潘耀祖和王连有一同与李裁缝讲生意。李裁缝是遵化人,潘耀祖一听口音是关里老乡,就生了两倍的亲热。生意一谈俩妥。李裁缝说,丑话先说到前边,你们必须在这儿等,因为,鬼子、汉奸、保甲长常来村里转悠,一旦看见我做的活,不但把我审个底儿掉,还得没收这些活。那时我可就惨了,一边说不清;一边还不起。
潘耀祖说,老乡,别怕,我们等就是。你们的甲长是谁,我见识见识。
李裁缝说,是西南沟的贡竹。
潘耀祖派王连有去请贡甲长。
贡甲长,三十多岁,穿长衫,常感冒流鼻涕,他恭手说,潘营长,听说你们在帽子山打了一仗,十几天没见你们的消息,你们这是从哪来呀?
潘耀祖说,贡甲长好精明,八路军的行动你心里都有数。其实我们一直就在附近,前两天在十八里铺,处死了一个卖国求荣的甲长,听说了没有?
贡竹说,这样的人——他没有接着往下说,走到门口,扑哧擤一把鼻涕回来说,死有余辜。
潘耀祖说,你怕不怕?
贡竹吓了一身冷汗说,潘营长是否看我也是罪该当诛?
潘耀祖说,不,你别误会,你现在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假如,你记住,是假如,假如你做了坏事,我可是不饶赦的。
贡竹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其实,当着朋友的面我也不装英雄,我怕死不怕死?怕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我就是个软骨头的人,不然,就和你们一样拿起武器和鬼子干了。别看我当个伪甲长,可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咱没骨气可不能没有良心,好歹咱也是中国人不是。所以,他们让我干的事,我是能挡的就挡,能拖的就拖,软磨硬泡不是,实在拖不了的,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有一条,咱可不主动向鬼子报告情况。就说李裁缝吧,我早知道他给八路军做事,可我就是没有报告给鬼子。李裁缝,你说对不?
李裁缝说,对对的。
贡竹说,李裁缝最了解我。若说我一件坏事也没有做过,那也是编的瞎话。当伪甲长的,还能不做坏事?那些挡不了的,拖不了的,我也得干。不干,我老婆孩子都得遭殃,谁让咱是软骨头呢。说着捶胸擂背掐膝盖,恨自己恨得咬牙。
贡竹的一席话软化了潘耀祖的心,他说,我刚才说的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别往心里去。贡竹得寸进尺,他说,潘营长,我有好多话跟你说,容我个时候,屎憋得我肚子痛,我方便一下,回来把心里话都抖落给你。
潘耀祖说,我没有把你当犯人,又是何必呢?去吧。
贡竹去了半个时辰,还没有回来,潘耀祖犯了疑。李裁缝说,别让这小子骗了,这一带老乡都说他滑头,只耍嘴皮子。潘耀祖警觉地派人把贡竹抓回来。这时,贡竹恰倒好处地回来了。他说,这几天伤风感冒闹肚子,不怕您笑话,我是顺着屁眼子流了。上边打喷嚏,下边就漏屎汤子,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他们又说了一阵闲话,村外就响起了枪声。潘耀祖掏出手枪顶住贡竹说,你没有拉稀,是给鬼子送信去了,我崩了你这个汉奸。
贡竹说,三营长,三营长,你崩了我,我也是个屈死鬼。我刚才真是解手去了。不信,你检查我的屁股。
李裁缝也说情,三营长,现在周围敌人的耳目很多,不一定是他,就是他去报告,鬼子来的也不会这么快。
贡竹趁火烧说,就是,就是,还是李裁缝通情达理。
潘耀祖说,真也罢,假也罢,现在情况紧急,等以后查清楚,错了,我给你赔礼;对了,我这家伙可是翻脸不认人。
潘耀祖领队冲出房门,占领村子的制高点,向鬼子还击。在一家房顶上,潘耀祖用望远镜查看敌情,鬼子来的可不少啊,把村子包围了个水泄不通。潘耀祖带队向西突围,迎面遭到鬼子机枪的猛烈扫射,突围失败。鬼子进攻了,渐渐收缩包围圈。逼着八路军决战。潘耀祖判断突围无望,就大喊一声,复仇团的同志们,复仇的时刻到了,和鬼子拼了,杀呀。
村里一阵混乱,两军展开白刃战。一直杀到晌午歪,两边都有伤亡。在混乱中,潘耀祖挤进一户人家,原是李裁缝家,李家嫂子忙着叫当家的,快把老乡藏到后院的地窖里。李裁缝拉着潘耀祖一同进了地窖。
战斗结束了,八路军死的伤的,没有一个完整的人了。活着的都被鬼子集中到街上,等待他们的不知是怎么死。鬼子还在村里搜寻八路军。甲长贡竹领着一心队司令介川和联络官高宇及几个鬼子满军搜查李裁缝家。抓住李家嫂子问,你的丈夫和八路军串通一气,他的什么的干活,八路军的哪里的有?
李嫂说,八路军在哪儿,我不知道,很抱歉。我丈夫去驿马吐川送活去了。天黑准回来,找他做活,你们就等。我的当家的是个忙人,别人不知道,贡甲长是知道的。
贡竹说,我知道你丈夫私通八路……
高宇给了贡竹一个嘴巴说,你的插嘴的不要。
介川说,你的不说,我有办法叫你说。他向鬼子们一挥手。鬼子们就七手八脚地把李嫂捆绑起来,虎狼般的往这女人身上狠抽鞭子的,往鼻孔灌辣椒水的,把李嫂折腾个半死。介川说,你说不说,八路,哪里的有?
李嫂一边呛得咳嗽,一边喘息地摇头,狠狠地啐了一声说,不知道。
介川抽出手枪说,死了死了的。当的就是一枪。高宇手快,奋力一托介川握枪的手,子弹打飞了。他说,司令官阁下,杀人的不要。
介川气上加气,气个半死,一摔袖子走了。带走了一都噜鬼子。他们押着俘虏的八路军开路了。
李裁缝和潘耀祖从地窖里出来,救起了昏迷中的李嫂,潘耀祖说,嫂子,你受苦了。
苏醒的李嫂一笑说,他爹,我什么也没有说啊。说完头一歪断了气。李裁缝的泪水不住点地流淌。潘耀祖内疚,大嫂的死换了他的活,他悔恨自己上了那个贡竹的当,他喊,来人,把贡竹抓来。没人答应。一营人就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了。李裁缝说,你有什么事情,我去办。
潘耀祖说,我要给大嫂报仇。
李裁缝说,放长线钓大鱼,他跑不了,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眼下先救救你嫂子。我到平泉收活,听说,旺业甸全村得了瘟疫,一位先生路过,治好了病不算,就连死了的,也治活了。
潘耀祖一听,啊,难道是她一阵风?
李裁缝说,一阵风是谁呀?
潘耀祖乐的不顾回答,忙着出门回头说,我去请她来。你等着,千万千万,等着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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