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花梢,一窝蜂白兰雪向一阵风易翠屏道早安的时候,她们睡了一宿的窝棚就不翼而飞了。她们走近村门口,紧闭的村门就自动打开了,今天日头从西边出来,门口没有大褂子队把守,她们无阻无碍地径直而入。忽闻一阵依依的哭声,她们就循声走进了丙玉凤的家里。堂屋里的平板上挺着玉凤的尸体。玉凤娘伴着女儿哭泣。见易翠屏和白兰雪进家,噌的一声站起来抛开死的护着活的,拉开老头子,不要和她们说话。女儿就是因为和八路军说了话才被处死的。她喊得都不是声了,别过来,别过来。
白兰雪说,大娘,别怕,我们是八路军。
越说是八路军他们越害怕。易翠屏毫不介意,伏身给丙玉凤服了半粒药丸。丙玉凤立即苏醒了,仿佛刚睡醒了似的叫大姨,你回来了。回头叫妈,叫爹。
玉凤娘抱住女儿叫道,我的儿啊。
玉凤爹也是个郎中,从医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起死回生的奇迹,惊叹医道不如人家。感激中包含着几分嫉妒。
玉凤从妈的怀里挣脱出来说,大姨,药,买回来了?
易翠屏说,当然,昨晚就配制好了,你拿去撒药吧。
丙玉凤刚要出门,迎面进来了王二狗子,丙玉凤吓的连连后退说,你又来干什么?二狗子摆手息惊,躬身致歉,他解释说,我怎么才说明白呢,我还是这身狗皮,狗名,可是,我的心是善良的了。
丙玉凤说,狗改不了吃屎。你滚开。
易翠屏说,玉凤,要相信他,现在的狗都吃人饭了。
二狗子说,是这二位女八路救了我的小命,还给我一颗公正的心,一颗中国心。从此,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说着给易翠屏、白兰雪行礼。给玉凤妈、爹恭手说,大伯大娘,你们受惊了,都是我不好。我出卖了二位八路军,她们也不记仇,还救我的性命,我把玉凤送去处死,玉凤原谅我。我已经被八路军处死一回,那是恶的我。我现在活了的是另一个我。是一个中国人的我,一个善良的我,一个抗日锄恶的我,一个为别人活着的我,一个新我。
白兰雪说,二狗,你知道哪个八路军处死了你的。
二狗说,从桦树皮上看见的。他叫飞毛腿蒲公英。
白兰雪说,哦,是他,你恨他吗?
二狗说,不,我感谢他。不然,不知我会在谬种的道上走多远。
丙玉凤说,说的比唱的好听。
易翠屏说,二狗,你还当你的牌长,你知道该怎么做。
二狗说,知道,吃王莽的饭,给刘秀办事。
易翠屏说,现在你就和玉凤姑娘去撒药,为村里人治病。
不等他们出门,村民闻讯就拥上门来。他们听说八路军医生来了,都想见识见识这位八路军医生是什么样子,药咋这么灵验,都想先睹为快。先来的进了屋,后来的进了院,再后来的堵在门口。丙家成了众人仰望之的。有病的来看病,病好了的来道谢,几乎挤破了丙家的门。
白兰雪前边开路,易翠屏紧跟其后来到大门外,站在一个石头台上,如刚嫁过来的新娘,让人们瞻仰。易翠屏接过玉凤手里的药说,请病人都张开口。白兰雪说,大家不要拥挤,是病人都有份。易翠屏抓了一把药撒在空中,那药丸乒乓自动掰开两半,纷纷落入病人的口中。病人们顿时都有了精神,呻吟的不出声了,跑肚的止了泻,呕吐的想进食,抽筋的舒缓了。几户家里有停着尸的,请求医生大发慈悲。易翠屏给他们一家半丸药。接着又有几户人家,围着易翠屏问,埋了几天的人还能救活吗?老郎中玉凤爹说,你们呐,得陇望蜀,意想天开。
丙玉凤说,爹,你说啥呢。
易翠屏说,那就试试,玉凤,你拿着药去吧,帮一把。请大家帮个忙,拿锹镐挖坟,救病人。二狗说,都跟我来。
人们怀着惊奇、渴望、急切的心情散去。易翠屏和白兰雪被老郎中拉进家里当宝贝疙瘩供起来,想从易翠屏那里学点真把式。好吃好喝好招待,请易翠屏看他的药匣子,希望她说出那神奇药丸的配方。有了那个方子,可就不是空头郎中了。易翠屏不爱在人前玄耀,不露真相,不言不语。尽管你怎样引诱,我有一定之规。老郎中指望白兰雪从中斡旋,提话引话地激活她的兴趣。可是,白兰雪老是惦记那张桦树皮,因为,皮上写着蒲公英的名字。他就在附近,为什么他还不来找我?这件天大的事缠绕,没有别的心思替别人说媒拉纤撮合人际间的杂事。
一声叽喳小鸟似的丙玉凤飞到家里,向易翠屏述说村外掘墓救人的情形,她说,都活了。剩下了一点药,交还大姨。
老郎中欲接,又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易翠屏看在眼里,她说,把药给你爹留下。话音未落,老郎中就抢似的接过药,纸包纸裹地收藏在上门纂上。
易翠屏说,我们的事情办完了,我俩也该走了。
丙玉凤拉住易翠屏打赘瘤说,别介,我还没有和大姨亲热够就走,我不答应。妈,爹,快关上门,别叫大姨她们走。
老郎中两口子也说留住的话。可是,白兰雪心里长了草,早就想飞了,怕是时间长了那个飞毛腿蒲公英走远了又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消息。他们言来语去之时,二狗子跑来说,不好了,镇上来个警察,在村里嗅了一遍,不知鬼子又闻到什么风了。
老郎中说,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村里发生这么多希奇的事,纸里包不住火,村里千口人千张嘴,哪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我们村里发生的事,百年不遇,千年不遇,万年也不遇的。老祖宗没有做过,书本上没有记载过,就是天书也没……
丙玉凤说,爹,你拉倒,说着说着就走板,哪有天书?别老吃祖宗饭,说老祖宗话。啥时代了,要说新话,做新事。新事就长翅膀。
二狗子说,所以,鬼子说我们村有八路军活动,全村都被赤化了。麻烦就要来了。
易翠屏说,二狗,你是牌长,只要应对得当,村里就不会吃亏。
二狗说,你们走了我就没底,你们二位还是多住几天吧。
丙玉凤说,对,反正也黑了天,上哪去?我做主了,不走了,就是不走了,永远也不走了,你们俩八路军我家还养得起。易翠屏说,今天就住下,明天再说。
白兰雪抱怨着易翠屏,都是你惹的事,勉强留下了。晚饭之后,她只摆弄那片有飞毛腿蒲公英名字的桦树皮,也不睡觉,眼睛睁得鸡蛋大。易翠屏翻了个身说,三星都歪了,你真有精神,我可比不了。白兰雪说,也许他今天晚上就来找我们。易翠屏说,你别拉扯着我,不要我们我们的,你把们字删去。白兰雪说,你睡你的觉,别多嘴。
不知什么时候,就算是人静亥时,突然,大街上传来枪声和喊声,我们是八路军,八路军来了,八路军来了。顿时,街上乱了套,马嘶人叫,咚咚乱跑。
白兰雪捅醒了易翠屏说,快起来,你兄弟来了。
易翠屏一骨碌身坐起来静听,她说,不对,这不是我兄弟的作风。多亏你还说了解他,难道这点你还分辨不清吗?他带的队伍一轻装,二隐蔽,你听听这哪里像他?
白兰雪说,我想他想的搞昏了头脑。还是你们一个妈的。
丙玉凤跑来怀着兴奋的心情说,八路军来了,我们迎接去。
易翠屏拉住丙姑娘说,你不能去,呆在家里。
二狗子跑来说,八路军来了,八路军来了。
易翠屏说,进村的不是八路军,是鬼子冒充的。你快叫全村民众拿着锹镐家伙打带引号的八路军。大声呼喊打八路军。
二狗子说,哦,将计就计。
旺业村半夜民众睡醒了,一片喊打声,棍棒的乒乓声,铁器的咣当声,马鞭子的嘎嘎声。明白了的丙玉凤忍不住街上热闹情景的吸引,抓了一条扁担冲出大门。玉凤娘、爹怕女儿吃亏也随手拿一件家具喊着打地跟了出去。易翠屏和白兰雪合二而一变成了白兰雪也冲出丙家大门。一眼就看见一个男人抱住丙玉凤说,花姑娘的咪西。丙玉凤的扁担太长施展不开。爹妈无力,狠打那人,也打不痛。丙玉凤拼命呼叫。白兰雪伸手一捅那个鬼子就天转地旋地晕倒了,真不禁捅。鬼子才放了玉凤。玉凤爹说,啊?真是鬼子,打,狠狠地打。
村里有几处起了火,更证明是鬼子冒充八路军来试探村民的心到底是向着谁?白兰雪急着向起火处奔去。半路一个人拦住白兰雪说,啊,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啊。白兰雪正在辨认那人是谁之时,突然,那人也抱住白兰雪说,我的太太。白兰雪立刻明白她遇见了牛宜轩这个死缠的妖魔。刹时,白兰雪突然变成了易翠屏,她说,牛先生,你认错人了。牛宜轩抬头一看,不是白兰雪。他慌忙松了手,仔细看清了才说,这不是风仙杨太太吗?
易翠屏说,我说你年轻轻的眼罩不好使,你看我到底是谁?
牛定神看时,吓的他连连后退了几步,眼前的这位又不是杨二疙瘩的妻子了,好像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婆,披头散发,没胳臂没腿,身子几道弯,怪吓人的。牛说,饶命,饶命啊,不,不,都是一心队介川司令的主意。他叫我们都化装成八路军……
易翠屏说,哦,果真是你们作祟。
牛宜轩说,我和鬼子不一样,我只是寻找我的太太。饶命,饶命……与我不相关。
他叫的都不是人声了。
牛夹着尾巴逃跑了,挨了打的鬼子、满军也都抱头鼠窜。民众拍手称快。白兰雪回到丙家的时候就一分为二了。二狗子向易翠屏致意,您判断的真准。他说,你们就别走了。鬼子一半会儿是不会来的。你们也就劲休息几天。丙家人都附和着牌长的意思。易翠屏说,好吧,旺业甸就是我们八路军的新营地了。
几天平静的生活,过得好快。一天夜里,蒲公英带着骑兵连悄悄进了旺业甸,竟没人察觉。第二天早晨,丙玉凤才发现八路军露宿街头。蒲公英的通信员丙丁火发现姐还活着,叫道,姐,你没死?丙玉凤说,你们早来了,咋不进家?在外边露水打了一宿。蒲公英说,打扰了。丙丁火介绍了蒲公英说,这是我们团长。丙玉凤冲着家的窗户大呼大叫,妈,爹,这回真是八路军来了。
院子里的喧哗,吵醒了白兰雪和易翠屏,白兰雪听出是蒲公英的口音,她便拉被子蒙头装睡觉。
易翠屏边穿戴边趿拉着鞋子出了西屋脚门。丙玉凤、丙丁火和玉凤爹娘簇拥着蒲公英就进了堂屋。蒲公英拉住易翠屏的双手说,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还当是你们落难,白兰雪呢?你们被一个日本鬼子带到哪儿去了,咋逃出来的。
易翠屏说,我们遇见了一个有良心的日本人高宇麻二。
蒲公英说,我找你们都找疯了。今天才有了实信。我也放心了。现在就差三营的消息了。我丢了三营,丢了参谋长。我怎么向司令交代。
易翠屏说,兄弟,你先别说那个,说说你自己。她敲敲蒲公英的胳膊腿,没哪儿受伤。天天在枪林弹雨中旅行,哪有不占点边的。你真是万幸。
玉凤爹听明白了他们的救星和团长是姐俩,就更加热情地招待,说,哎呀,别在堂屋冷淡着,快进东正房屋里,玉凤,烧茶去。
在西屋的白兰雪听见人们都进了东屋,她,碗的油粉,凉起来了。那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哗啦抡了被子,喊道,蒲公英,我在这儿了。
蒲公英听出是白兰雪,尽管那喊声是带着八分气,听起来也是像歌一样动听,于是,他甩开众人,一阵风刮到西屋,白兰雪猛扑上来,双手吊在蒲公英的脖子上喃喃地说,我好想你。蒲公英挓挲着双手说,人都在东屋呢,快放手,人家笑话。
白兰雪说,我不管。
丙丁火扒着门帘缝看了个全景,先咳嗽发出进来的信号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知道了团长的秘密。白兰雪才放手,改成立正敬礼的姿势。
蒲公英给丙丁火介绍,这位是我们团的白参谋长。
丙丁火敬了礼说,参谋长,你好好漂亮啊。
白兰雪说,闭嘴。白了丙丁火一眼,才正经地报告,丢了三营,请求处分。
易翠屏说,没那么严重,我们尽力寻找就是。那是几百人,不会从地球上消失。
蒲公英立即派出俩侦察员寻找三营。
牛宜轩一伙丢盔卸甲地逃回承德,向介川厅长报告他们的遭际。介川哈哈大笑说,吆西,旺业甸是模范安乐村,良民大大的。
惊魂未定的牛宜轩迎合着说,大大的,大大的。
介川说,你们功劳大大的,休息几天,玩几天。然后,你们就去平泉,那里的八路活动猖獗,郭杖子、三沟等几个警察分驻所都被八路袭击,你们是赤本三尼中将的得力助手,这次你们就协助仁科会长围剿八路,统统地消灭。
牛宜轩没有心思玩,白兰雪又一次搅乱了他的神经。在去平泉的路上,私下里他和二疙瘩说,二爷,你说,我遇见谁了?——你老婆。
二疙瘩不听则已,一听就吓了个仰八叉。牛宜轩说,二爷,何惊慌而至于此?二疙瘩说,印象如何?牛宜轩说,起初我当是白兰雪,我的太太,我就拥抱了她,真对不起,我抱错了人。脸红得像鞋底子杖的。二疙瘩说,你还有脸有皮。
牛宜轩说,都是我那个白兰雪把我折腾得神魂颠倒了。
二疙瘩说,真没出息。至于吗?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为什么非得一棵树上吊死人?
牛宜轩说,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你当了特务队长,本质上还是个土老冒,你是有个母的就中。
二疙瘩说,你这头公牛追求白兰雪,不也是为找个母的么,不也是为找个中的么。
牛宜轩说,非也,非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瞒你说,我和白兰雪在一起生活了半年,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碰过她。
二疙瘩说,你拉倒吧,糊弄谁呀,公鸡见了母鸡还抖落翅膀呢,就凭你这个没骟的公牛?就那老实?我不信。
牛宜轩说,你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可怜。
二疙瘩说,你就是说出大天十二个点来,我也不信。
牛宜轩说,信不信由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和白兰雪在一起的时候,她那种完美的体形,幽雅的曲线,闪光的面颊,简直就是一件天造地设的艺术品。我简直被她震慑了,就不忍心再去碰她,不忍心再去糟蹋这位女神雅典娜了。
二疙瘩说,越说越糊涂了。简直就是大白天说梦话。
牛宜轩摇头之际,他们就到了平泉县城的门口,站岗的满军、警察、协和军、鬼子一大帮围上来搜查他俩。搜出他们的枪,鬼子的刺刀就对准了他俩的心口说,八路的,统统的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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