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寻生存初试香河县 求冬装大闹北平城





  一棵草蒲公英唤醒了车把什,派战士领他去吃饭。

  豹天端起机枪,一身瓦蓝瓦蓝,崭新的,嘿,一扣扳机,嘎嘎嘎,好枪,好枪。他抱着机枪乐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拉住蒲公英的胳膊,拍一下蒲公英的屁股,不知怎么表扬他好。他说,老易呀,好好睡几天。

  蒲公英心里想着白兰雪,可是,他却问,蔡妞她们呢?

  豹天说,他们和你一块去天津的,怎么,她们没回来?

  蒲公英述说了去天津的经过,豹天一拍大腿,咳,老贾把我们部队干部鼓捣哪里去了。蒲公英说,老贾把她们鼓捣哪里去就好了,只怕是被敌人……目前,敌人实行强化治安,不间断地扫荡、奔袭、合围、清乡、三光,平原沟壕纵横,碉堡林立,环境太残酷了,万一,她们——

  说着西卢贾就来了,他说,我也和他们失掉了联系。

  豹天说,快过年了,天又冷,战士们还穿着夹衣服,把他们都找回来休整。

  蒲公英说,我去,这事,交给我了。

  蒲公英一竿子扎到武香宝,这么大的地方,上哪找去呢,白兰雪啊,白兰雪,你到底在哪儿?

  那天,白兰雪被派到香河鲁家口一位老大嫂家里隐蔽居住。

  天黑,向导把白兰雪撂在大嫂家就回去了。屋里黑灯瞎火,白兰雪说,大嫂,为什么不掌灯?大嫂说,白天和黑间对我都一个样。白兰雪说,为什么?大嫂一笑说,我是个瞎子。白兰雪十分歉意地说,大嫂,真对不起,我不知大嫂的短儿。大嫂说,没说的,我巴不得有个伴儿和我说话。你还没吃饭吧,碗架子上有个缸,缸里有个瓢,瓢里有把面,你自己做了吃。

  白兰雪跑了一天,午饭就没有吃上,现在真的饿了。可是,他长这么大,都是吃别人做的饭,而她在满洲,饭来张口。在渤海,有老妈子服侍,吃馆子是常事。在七九路军,随司令、参谋长吃小灶。在八路军这边,吃派饭。在造纸厂还有口粥喝,可是现在,难道今天就是落到最底层了吗?瞎大嫂太难了,要掌灯没有油,要生火没有火柴,要做饭,缸底儿的瓢里只有一把面,借助月光一看,还是黑的,荞麦面?燕麦面?橡子面?大嫂说,别叫橡子面,那叫共和面。白兰雪被大嫂的幽默逗笑了,大嫂活得不容易,这点面给她留着吧。她忍着饥饿,和大嫂摸黑拉嗑,大嫂说,你们当八路军的,那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我这不显眼,你就住下去,庄里人淡嘴子要问,就说是我家下妹子,小名叫拴住,我家姓侯,你的大号叫侯柳叶,今年19岁,还没有人家。从现在起你就改口叫我姐。白兰雪说,别的都依了,只是这个还没有人家就别说了。万一有穿花鞋保媒拉纤的,一群两行的来说媒,你咋好意思把妹子嫁出去。大嫂说,这么说你有了人家?白兰雪说,要说有也算有,要说没有就算没有。早先有个姓牛的,跟他有名无实。大嫂说,闹了半天,还是没有人家。白兰雪说,现在有个心上人吧,只是,只是,只是怕人家嫌弃我——

  大嫂说,嫌弃你啥,不缺胳膊不少腿,有鼻子有眼的,他嫌弃啥?怕是他喜欢还喜欢不够呢。

  白兰雪说,咳,一言难尽啊!

  大嫂说,一句两句说不完,那就长说,大长的夜,由着你的性说。我巴不得的有人说话呢。

  白兰雪没有照直说,丢三拉四地拣着说出口不牙碜的,见得人的,可以炫耀的,有头没尾地说了下去。就当是自己的独白。说了一阵子,她就囫囵着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她一睁眼看见大嫂的唯一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了。热炕头炮得她嗓子眼发干,哈喇,说不出话来。可心里暖融融。她不记得有人如此痛爱过她,还是平常人家有真情。后悔自己没有把话全锅端出来。她立意寻求一种补偿。

  白兰雪从镇上请来了远近闻名的眼科医生,给大嫂治眼。老医生,长胡须,坐在大嫂的对面,开口问诊,抬手扒眼皮子看眼球,说,眼球萎缩,我的医术不高,另请高明吧。白兰雪说,求求你了先生,请你想想法子,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姐姐吧,她一个人,没有光明,怎么活下去?老医生说,那就吃副药看看。老医生从他的钱褡子里拿出一包成药说,四块钱。白兰雪只有两块钱,全掏给他。老医生怀着怜悯之心收了一半药钱告辞。白兰雪给大嫂熬了药喝。

  大嫂说,这钱扔到水里都不响。两块钱我们得活好几天。我不忍心叫你吃我要来的馊粥烂饭。今天,你就吃那把面。

  白兰雪不语,大嫂摸着门框、墙根出去揽了活计做。有男人的大鞋,女人的旗袍,孩子的小兜兜。白兰雪奇怪地问,大嫂你没有眼睛,怎么做这样的细活?

  大嫂说,都是给你揽来的活计。

  白兰雪说,我?

  白兰雪从来没有做过衣服,她总是穿别人做的衣服,今天大嫂可是拿鸭子上了架。为难之时,乡长悄悄进来说,王团总关照,请白老师任本村小学教师。月薪十二块。白老师意下如何?

  大嫂抢着说,中中,我妹子念过大书,识字六马车,教村里的毛孩子那是富富有余的。

  白兰雪说,不敢张狂,那我就试试,谢乡长、王团总。

  乡长说,明天,我带你去县城教育局,参加会考。考中了,事成;考不中,就吹。

  大嫂念佛说,保佑我妹子考中。

  可是,白兰雪就犯了琢磨,好不容易摆脱了赤本三尼的追杀,躲还躲不及呢,还到城里显什么魂?可是,可是,可是……

  第二天起早,大嫂打开箱子,取出她结婚时的旗袍,洋袜子,发卡,梳子,发蜡,扑粉,叫白兰雪打扮。白兰雪说,可见姐姐当初,大嫂说,别说当初。我们结婚一年,感染了水豆,差一点搭上小命,瞎了两只眼。全指望你姐夫了。白兰雪说,是啊,我姐夫呢?大嫂小声说,他当八路军去了。白兰雪说,真是的,他就忍心扔下你走了?大嫂说,我行,他去他的。抗日救国,匹夫有责。

  白兰雪还要问什么时。忽听门外有响动,大嫂说,回来再说。乡长进来说,老师,我们上路吧。乡长用有幔帐的小车子,很风光地把白兰雪送到县城教育局,领了一份表格,避免和人们的目光相遇,她就在角落里填写好,不声不响地递上去。

  教育局包了一家旅馆,参加会考的教师都住在这里。白兰雪的房间共八个人。忽然,一个熟悉的面孔闯进她的眼里,着实叫她大吃一惊,啊,求索。怎么是你?你不是被——

  求索嘘的一声说,你怎么来这儿?

  白兰雪拉着她来到院子的角落,求索说,哎呀,你都把我拉痛了,你想干什么?白兰雪说,你要告发我,去领赏,是不是?求索说,哎呀,你想哪去了。那天我被捕,是舅舅把我保出来,嫁给一个治安军旅长,谋个教员的差事。可是,我的心没变。白兰雪说,但愿如此,看你怎么对我。记住,我叫侯柳叶。求索说,是,侯小姐,侯先生,侯老师,侯女士。白兰雪说,别跟我耍贫嘴,我可是专业杀手。求索说,别吓唬我,我不害你。走吧,吃晚饭去,不然,人家看不见我们会起疑心的。

  饭后,老师们闲得慌,有人提议玩麻将,可是,不够手。求索拉白兰雪出场。对于玩麻将,白兰雪是内行,只是口袋里空空如也,又不能言明这个不体面的理由,佯说自己知识底子薄,要准备应试。求索说,考试在明天,我有钱。白兰雪勉强上场。一宿打了八圈,白兰雪把把一条龙,赢了一百多块。老师们都输趴下了。白兰雪扔给求索五块钱说,这是你的本,还你。求索,其余的,你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吧?那我就收起来了。我这个人见钱眼开,就这点成色。你就不同了,你找个好丈夫,好保镖,好耍物,又有钱花,有衣穿,有饭吃,有人陪着找乐趣。求索说,你拉倒,别挖苦人,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要,连本也给你这个钱串子。我得迷一会儿,对付天亮那场考。

  教师的考试就在教育局举行。局长亲自面试。他按照表格点名进去。求索进去没有屁大的工夫就出来了,白兰雪问,难不难?求索把着白兰雪的耳朵唧咕了一阵子。白兰雪点头一笑说原来如此。

  一声吆喝,白兰雪文静地进去给局长鞠躬,双手交叉在小腹前,等待着局长出题。

  局长说,姓名。

  白兰雪答,侯柳叶。

  局长问,是谁推荐你来的?

  白兰雪说,王团总,王荩臣先生。

  局长说,你也是王团总荐来的?

  白兰雪说,你说是求索小姐,她是我表妹。

  局长说,侯小姐,你被聘任为本县教师了。恭喜你。

  白兰雪又给局长鞠了一躬说,谢局长大人。

  白兰雪没有想到考试如此轻而易举,她出来的时候对求索说,我可就是滥竽充数了。求索说,管他呢。明天我们就分手了。我还真想你。白兰雪说,我不信,一转身就把我忘到脖子后头了。求索说,说正经的,书我是教不久了,不久我就随人家驻防北平。有朝一日你们进了北平,别迈过去,可要看我一眼啊。白姐,我心里不好受。一边说一边抱着白兰雪就呜呜地哭起来……

  她们在回住处的路上,白兰雪安慰求索,如果没有忘记你自己的誓言就来找我。

  第二天,白兰雪在城里买了米面,点心,肉,鱼,水果等,雇了一辆小驴车就上路了。

  白兰雪回到大嫂家的时候,已经掌灯了。车夫搬进了东西,白兰雪付了车钱。大嫂问,是谁呀?哦,是妹子回来了。我以为你肉包子砸狗一去不回。我错思想你了,大嫂心拙。白兰雪说,拉倒吧,别自责,没有想错我,我早晚是要走的。现在不走。她把米面等食物搬到炕上,把着大嫂的手一件一件地摸,她说,快过年了,这是买的年货。还缺啥,你说话。大嫂说,我的小亲亲,会过日子了。白兰雪又把剩下的钱塞在大嫂手里说,这些钱是我在城里赢的,留着大嫂治眼睛。大嫂乐得合不拢嘴说,我没见过这么多大洋钱。我可擎受不了。留着你买几件好衣服,捣哧捣哧,如今妹子是教书先生了。白兰雪拆开点心包说,姐,今晚还没吃饭吧,先就水果吃点心。大嫂口中含着点心泪水就扑簌蔌地滴巴下来了。

  村里的学校就在一座大庙里,正殿是泥胎,她没心思打听是那位神仙。东西配殿就是教室,一间是男生,一间是女生。白兰雪教女生,二十几个学生。第一课她没有按书本讲,而是讲女娲补天的故事,讲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女皇武则天,木兰从军,女词人李清照。女学生们睁大眼睛听得如神之时,忽然,正殿里拥进一股男女,给那堆有色的泥烧香、磕头、许愿、上供。他们先给泥胎过年,都是好嚼裹,鱼、肉、馒头、饺子、年糕。学校的厨师不等神仙吃完,没人的时候就撤了席,重新回锅,就是教师们最好的晚餐。

  白兰雪领到两个油煎了的饺子带回家,给大嫂吃。她说,姐,过年了,我不会包饺子,今天你先吃上饺子,就顶过年了。大嫂说,我们有面有肉就包饺子,我教给你。

  年三十晚上,白兰雪和瞎大嫂姐俩在小油灯下搭上架子包饺子,白兰雪按照大嫂说的程序,先操刀切肉,可是,她一刀就切了自己的手指,削下半片指甲。白兰雪哎呀一声扔了刀捂着手指,痛得咧嘴带吸拉气。大嫂忙问,叶儿,你咋啦?白兰雪说,怕是年饺子吃不成了。大嫂着急,白兰雪没辙的时候,一棵草蒲公英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进来了,先给白兰雪包扎了手指,止住血。不知白兰雪是晕血还是见了蒲公英天下唯一的亲人激动地乐晕了。她一撒手就倒在炕上,不省人事了。大嫂感觉出来了个生人,她急着在空中抓挠蒲公英说,你是谁?把我妹子怎么啦,你给我出去。

  蒲公英说,我是八路军,来找她回去接受新任务。

  大嫂说,她走?这样能走?

  蒲公英说,别担心,我知道,她一会就好。

  白兰雪长出一口大气就苏醒了,她坐起来哭着说,区队长,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呢,把我一个人撩到这儿不管了,呜呜。蒲公英说,你没事了,我们包饺子,看我的手艺。蒲公英剁馅和面,自己擀皮自己包,他擀个圆皮就包个圆饺子,擀个扁皮就包个扁饺子。白兰雪笑了说,我没包过饺子,可是我吃过饺子,你包的这是啥,圆的圆,扁的扁。大嫂说,不管咋说,是饺子,你叫不出烙饼来。蒲公英现从井里打水来煮饺子。他把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上饭桌,一人一碗。白兰雪说,姐,我喂你。张嘴。大嫂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白兰雪说,姐,别伤心,我一准回来看你,给你留的钱就花,别舍不得。

  蒲公英一碗一碗地呼啦饱了说,你们拉完了没有,吃饱了就走吧。

  大嫂说,我预料到你会走的,可没想到这么快。走吧,你们是抗日去,不能因为我拖累你们。我想得开,别挂念着我。走吧,走吧。

  年三十的晚上,白兰雪、蒲公英悄悄告别大嫂上路了,从香河到通县,直奔北平,执行搞冬装的任务。

  蒲公英和白兰雪穿上了治安军军官服,一个是上尉,一个是少尉,白兰雪女扮男装。住在北平打磨厂西口的万福旅店。经理叫王雨香,看这二位不凡,就安排在楼上单间,他和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亲自带领女侍端着酒菜到房间招待。他进屋先恭手说,二位辛苦了,请在房间里用餐,我请客。在下姓王,敝店经理,有事尽管吩咐。说着亲自给蒲公英、白兰雪斟酒。蒲公英摘下军刀,脱下军帽说,这位是——

  王经理说,这是我表弟,于用中。在昌黎做事。

  于用中说,正确地说是北平产业研究所华北农业试验场昌黎分场研究员,今天来北平参加一个农业学术报告会。我每次来总是住在表兄这里。他说有两位长官在店里,要我奉陪。

  白兰雪看那人三十来岁,倒也温和,没有恶意。

  蒲公英说,本人奉命筹办军装两千套,这可是一笔大买卖,我出资你跑腿,二八分成,王经理有心思不?

  王经理先笑得裂饽饽似的,后又嘬牙花子,他说,好是好啊,只是眼下日本宪兵查得紧,万一出了叉子,我这店就全砸了。

  蒲公英说,副官。

  白兰雪应了一声,立即拿出证件,介绍信,信上鲜明地盖着治安军总署的关印。白兰雪把信递给经理看。

  蒲公英说,先给你十七万的银票,不够时,我兜着。

  王经理说,有这两样就够了,谁见银子还有仇?

  蒲公英说,明天我就听信。

  王经理笑呵呵地拿着钱和信退去。白兰雪问,你好大方啊,信得过他?

  蒲公英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经理是遵化县人,家有房产地产,老妈和儿子都在老家,他不敢长坏心眼独吞,叫他多捞一点,能把事情办妥就好。

  白兰雪说,我下楼去洗个澡。半年了没洗了,浑身都长了鳞。

  蒲公英说,你不能去,楼下都是大池子,你是去哪儿?是男池,还是女池?再说,去那儿,不合你军官的身份。在房间里冲冲就拉倒,我出去转一圈,不就结了。

  白兰雪说,谁嫌你在屋里碍眼了,我怕你?

  天亮了,吃过早饭之后,王经理推门进来说,事情办妥。离这儿不远处有一家成衣铺,他们揽了这批活。他们有20台缝纫机,30多工人。言明20天交活,我先付了一半工料钱。

  蒲公英说,你办事很利索,领我看看去。

  他们披挂起来,王经理引路出门。他们站在门口,白兰雪说,长官,叫个车。蒲公英问,有多远?

  王经理说,拐弯就到。

  蒲公英说,步行。

  街上,行人不多,警察不少,他们见了蒲公英、白兰雪就立正敬礼。蒲公英打个稍息的手式。鬼子的巡逻队擦肩而过,他们也不正眼看一下,只管走路。大街的拐弯处有一家两层楼的成衣铺,进了房门他们看见楼下是裁衣的,从楼上传来噶哒噶哒的机器声。

  蒲公英说,先到楼上看看。

  大约40米见方的房间,20台缝纫机开足马力高速旋转。白兰雪暗笑,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蒲公英又兴奋又揪心。恨不得一个时辰就交活。

  成衣铺的老板突然上楼来在王经理的耳边说,不好,街上走来一队宪兵,朝我们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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