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抗倭寇诀别老父亲 辟新区一哭旧情人





  敌人就在洞外,他们的野兽般的脚步踩得野葡萄秧子沙啦沙啦地响。不停地传来一阵阵地鬼嚎般的野喊:女八路,投降吧,皇军金票的给。男八路,交枪吧,皇军大官的给!

  隐蔽在山洞里的八路军新老学员清晰地听到敌人叫喊的噪音,干扰着每个人的灵魂,死的时刻渐渐逼近。没经验的求索心里不停地颤栗,掠过一丝无限的惋惜。在家里好好的,有吃有喝,有床有车,不在家里享福何苦逃出来送死呢?现在与八路军在一个洞里,鬼子来了,自己咋说是李县长的女儿也是摘捋不清的。又一层的惋惜是豹司令派她去演戏很满意的工作,台还没有登一次呢,就这样死去?怎么向自己开那一枪?不。她看着同学们在生死抉择中,有什么样的作为,投不投降?向自己开不开枪?

  西卢贾紧握着身边同学们的手平和地说,小鲁,坚持住。小杨,别怕。小陈,小国你们怎么样,挺得住吗?

  女学员们说,首长放心,我们绝不投降,誓死捍卫民族尊严。

  西卢贾说,你们还有什么未完的事情吗?还有留给亲人的话吗?都把它写在石壁上,我们的人打回来会发现的。

  求索看见女学员们拣了石子往洞壁上艰难地书写着什么,大概是说给亲人最后的体己话吧。求索溜一眼众人,只有白兰雪、蔡妞两个人没有写,她奇怪地凑近她俩探讨这个问题。

  白兰雪嘿嘿笑着说,啊?你们都为自己准备后事了?真没劲!

  蔡妞说,死没那么容易,自己对自己开枪,傻不傻?没有杀了鬼子自己先死了,一文不值。

  白兰雪和蔡妞对于此类问题不屑于讨论。求索一听心里宽松一些。于是,她紧跟在白兰雪、蔡妞屁股后头,转移到洞口附近的一个小洞。可是,她们身边没有了蒲公英,白兰雪不安地问蔡妞,人呢?

  蔡妞说,我这不在这儿。

  白兰雪说,咳,谁问你呢,我说是那个会飞的。

  蔡妞说,哦,我说呢,我身上冰凉,没人心疼,还是问他,他在洞外,没回来。

  求索听了她俩愉快地斗嘴,啥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也许她们对于生死另有一番解释。

  白兰雪不怕鬼子进来,只担心蒲公英。她们俩见过世面打过仗,鬼子一旦发现她们,子弹有的是,她俩就会在一刹那间猛烈地开火,与鬼子同归于尽。

  敌人进洞了,在大洞里的浅处折腾……

  敌人在洞口折腾到天黑,洞内更黑了,鬼子不知洞的深处是啥馅的,不敢冒进,就撤到山下的村子宿营。鬼子也是人,也要吃人饭,喝人水,也要拉人屎、睡人觉、找女人,养足精,蓄足锐,准备明天再来折腾。

  隐蔽在山洞里小洞的人们,怕中鬼子引诱他们出来的暗算,尽管又饥又渴,也只是向洞口窥视,不敢起步。惟独白兰雪和蔡妞跳出小洞,向大洞口移动。

  突然,洞口有人大喊,水来了,吃的来了。

  白兰雪和蔡妞紧握手枪靠在洞口的壁,仔细辨认,才看见来人是一棵草蒲公英。她们俩才飞跑出去,一个抱住蒲公英的脖子,一个拉住蒲公英的手。蒲公英嚷嚷道,水,水,水,水都洒了,我的女八路姑奶奶们。

  蔡妞顾水的时候,白兰雪没有放开蒲公英的脖子,她哭着说,我当你回不来了呢。

  蒲公英说,放开手,人家都看着我们呢。

  蔡妞说,我闭上眼睛了。

  求索看得真切。她没有这份感受,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的脖子可以值得她抱一次的呢。她向白兰雪投去厌恶加羡慕的一瞥,心说,活着真好。

  洞里的人们听见水的呼喊,都呼啦一下子跑出来了,第一是喝,第二是吃。蒲公英一个人找来的水和食物是有限的,人们也就是润润嗓子,吃的也就是够塞牙缝的,倒引逗起馋虫子来。

  善于走夜路的蒲公英说,北大庵有吃有喝,跟我走啊。

  在北大庵总算打了个尖的人们,肚里有食,恢复了一点体力。西卢贾说,天亮前必须走出盘山。想睡的人们懒得动。西卢贾说,小鬼们啊,记住这次教训,以后不可轻敌麻痹,一切行动听指挥。

  大家心服口服,侥幸得了一次生命,女学员们和业余学员求索后怕大哭了起来。求索哭得最伤心,除了后怕还有一层恨自己那时的怯懦,不如其他女同学,更不能比白兰雪、蔡妞了。

  西卢贾说,好了,好了。我们马上转移。

  蒲公英说,贾老,我们的计划……

  西卢贾说,先转移出去再说。敌人的规律是扫荡过的地方,他们就不去了。我们就向敌人扫荡过的平原地区转移。

  他们走了一夜的瞎道,深一脚,浅一脚,天刚蒙蒙亮就走出了盘山,才摆脱了敌人的视线。

  西卢贾刚进一个小村,贾二嫂托人送信来说,老父亲病危,务必回来见父亲一面。

  蒲公英说,贾老,谁也不是石头缝爆的,走,回家看看,我保护你。

  西卢贾说,大家讨论一下,怎样实施司令的计划,回来听大家的意见。我马上回来。

  白兰雪靠近蒲公英悄悄说,我也去吧!

  蒲公英说,那是哭他爹去,你干啥去?

  白兰雪碓他一杵子。蒲公英向男女学员们一呶嘴儿说,他们没经验,需要你,眼睛放灵点,耳朵伸长点。

  蔡妞说,喂,贾老头都走远了,你们俩还磨蹭个啥劲儿。

  夜深了,一簇烟村,数行霜树,半夜凉初透。西卢贾和蒲公英从后门进家。主持家务的贾二嫂打开了门迎着小叔子西卢贾。蒲公英在院子里放哨。

  二嫂柄烛引西卢贾到贾老先生的病榻前。西卢贾看到父亲瘦骨伶仃,胡须又乱又长,张着没有牙齿的空口,睁着无神的圆眼睛,死神一步步向他逼近。西卢贾难过地淌着眼泪,难道这就是父子最后的诀别吗?顿时,他如雷击顶,平生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永别和悲伤。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浮现记忆中的往事,父亲原本是乾清秀才,民国初年办女子学校,提倡女子放足、男人剪辫子、教唱新歌《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以及他自己创作的歌曲《立志》: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

  草木同朽实可怜。

  木兰尚从军,

  况我男儿汉,

  为国捐躯份所当然。

  ……

  贾秀才泛紫的嘴唇不停地蠕动,西卢贾伏下身子倾听父亲最后的遗嘱……见了一面我就满足了,不要顾惜父子私情,要以抗日救国为重……不要守候在我身边为我送终。你要立即返回岗位,快走,快走——

  西卢贾说,爹,还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贾老先生说,没有了,我不欠哪的,哪也不欠我的。我空有一肚子学问,没有用武之地。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快回去。

  不违父命的西卢贾回头给贾二嫂单腿一跪说,拜托二嫂,父亲的后事,你受累了。

  贾二嫂以袖拭泪说,叔叔请起,你只管去吧,家里的事横竖有我呢。

  西卢贾一顿脚横下一条心离开了家。蒲公英紧随至天破晓到达一个所在,他们记不起是什么村子。西卢贾走得急,两腿发酸,就坐在路边的小树下,仰望家乡的方向,上空挂着一弓弯月,不由得思绪起伏,便低声沉吟:

  父忍痛犹慰其子兮,子浸泪而难应。

  顾子之凄悲兮,犹励晓以大义。

  谆语父子之私情兮,勿使责任失归。

  呜呼,革命之父兮,非敢私己之父。

  革命之骨肉关联兮,我痛倍伤。

  我痛倍伤兮,难违父嘱。

  床头诀别兮,此伤何抑何扬。

  痛吾父无所依恋兮,何忍遽弃儿辈。

  未睹杀敌成果兮,何忍与世长辞。

  问天无补兮,此恨谁遗?

  父之倔强兮,儿辈将永做箴规……

  一夜没有合眼的西卢贾太疲劳了,他一头扎进杨老太太的土炕上挣扎不起来,勉强喝了老太太做的鸡蛋汤,就往炕头上一侧歪睡着了。杨老太太推了一把蒲公英说,你也困一会儿,我在门口放哨。

  蒲公英说,大娘,我不困。

  杨老太太说,还说不困呢,眼皮子都打架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们在朦胧中听到成群的乌鸦在房后的白杨树上嘀嘀呱呱,抬眼望去,窗外洁净的弯月挂在山顶上打鼾。街上传来了近一声远一声的吆喝,在平原、在山中撞来撞去,仿佛是个宇宙的钟摆,那就是大山的脉搏。村里灯笼火把的,家家炊烟直上青空,老少爷们都到大街上往家里拉子弟兵。

  哦,是十三团在村子宿营。

  西卢贾低吟道:

  晓鸦栖茂树,弯月挂高峰。

  近宿一声唤,深谷语浮空。

  村树明灯火,炊烟照碧穹。

  街头拥老少,争迎子弟兵。

  杨老太太到街上证实了这条消息,回来说,是豹司令他们来了。蒲公英一挺身就起来了,他早就不乐意在地方工作了,豹司令来的正好,快跟他回部队。他刚下炕,豹天和陈虎就进来了,和西卢贾、蒲公英打个招呼就上炕盘腿说,大娘,有啥吃的?

  杨老太太说,有,有,玉黍饼子,甩个鸡蛋汤。

  豹天说,饼子加水就中。

  杨老太太端来用去了皮的柳条编制的饭签子放在炕桌上,里边盛着一面有苏黄嘎渣的饼子。引起豹天无限的食欲。西卢贾没有食欲也勉强咬了一口饼子,应应景儿。蒲公英陪着豹天陈虎大吃。杨老太太的那只虎皮小狗捡掉在地上的饼子渣吃,不时地歪歪头用一只眼看看豹天,乞求一点恩惠。豹天掰了一小口给了狗吃。狗晃一下尾巴说,我的主人都舍不得吃,那是给你豹司令的,我也不吃。

  豹天说,下次我来别叫唤就是了。

  蒲公英说,豹司令,这回我可是回部队了,地方工作真憋气。

  西卢贾说,不,我们还没有实现鹿司令的计划。

  豹天说,对,按原计划行事,向平津靠近,骚扰鬼子的治安模范区。我带一营向鱼子山、雾灵山一带发展。

  蒲公英说,那就快动作,快见效,快结束。

  他们正说着,一行数人缕缕行行地进来,向豹天、西卢贾说一阵话,又缕缕行行地出去。虎皮小狗不惊又不躲,因为,一个个都是熟面孔。

  杨老太太说,你俩到哪里,哪里就招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说话间白兰雪、蔡妞、求索斯文地进来。

  陈虎先向蔡妞一笑,好像好久好久不见了。

  蒲公英问,你们来了,他们呢?

  白兰雪说,还说呢,我们在那个村等着你俩回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鬼子扫荡那个村,我们就逃散了。他们不知去向。

  蒲公英待要抱怨白兰雪之时,四名女学员和四名刚毕业的年轻干部一拥而入。他们有的坐有的站有的来回转,七嘴八舌述说他们的困难问题。他们与白、蔡、求逃散之后,来到一个叫赵翰林庄的村子,吃饭就成了问题。最令他们头痛的是村里的大户王荩臣,老家在平谷,却在兴隆皇陵区占地千亩,山林无数,招募佃户,组织民团,他任几个县的联防团总,被炫耀为地方的耆老。对此公,我们杀不得,打不得。要团结他抗日,可是,他老是给抗日政府制造麻烦。动辙就是鹿司令如何如何,豹司令如何如何,不把我们年轻干部放在眼里。

  求索一听他们说的王荩臣就是她舅舅,怕吃挂落,她不敢多语。白兰雪看出门道,就想起求索写的那封信来。但是,她不知西卢贾和豹天是什么态度,又不想先开口。蒲公英说,怎么打不得,这样的一吓唬就老实了,让他咋着他就得咋着。人都怕死。

  西卢贾说,不,不能打,更不能杀。他眼里有鹿司令、豹司令就好,就可以团结他抗日救国,复兴中华。

  求索一听八路军对她舅这个态度才敢暴露身份开口羞怯地说,那是我舅舅。

  豹天从上衣袋取出那封信来说,我有了主意,老贾,你带几个人去一趟,求索同志引荐。

  西卢贾带上了蒲公英、白兰雪、蔡妞、求索和李越、李尚、纪心、宋启出发了。一日进入鬼子的模范治安区。八路军可是寸步难行。他们几个不敢进村,不敢住店,早饭没的吃,午饭也没着落,大家饿着肚子走路,男的还挺得住,女的就趴了铺。特别是求索,没有锻炼,撑不得,饿不得。她的大腿拉不开大栓。她是这次行动的主角,没有她,事情成不了。

  西卢贾看看四周,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蒲公英待欲说时,西卢贾啊的一声说,我怎么觉得面熟呢,原来是……

  大家问,原来是什么?

  西卢贾说,不忙,不忙。跟我来,我们有了吃饭的地儿。

  求索说,在哪儿?

  大家跟着西卢贾来到一个坟茔,寻找到一个新的坟顶,他估计是他姨表妹的坟头了。大家不解地问,啊?领我们到坟里吃鬼饭?西卢贾不语,他向离坟茔不远的村子张望一下就放声痛哭起表妹来:

  别后数日兮,恰如十秋之隔。

  相思之初兮,与日俱深。

  人生在世兮,贤惠第一。

  兄所眷怀之人品兮,仰慕之温馨。

  与妹所恨之眼瑕无缘兮,不足挂齿。

  不足挂齿兮,何当耿耿于怀乎?

  爱君芙蓉婵娟之艳色,

  若可餐兮难再得。

  怜君冰玉清回之明心,

  情不极兮意已深。

  朝共琅玕之绮食,

  夜同鸳鸯之锦衾。

  恩情婉娈忽为别,

  使人莫错乱愁心。

  乱愁心,涕如雪,

  寒灯厌梦魂欲绝,

  觉来相思生白雪。

  盈盈汉水若可越,

  可惜凌波步罗袜。

  美人美人兮归去来,

  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

  望穿秋水,怀念伊人……

  西卢贾哭得十分动情,感动了在场的人们。他们听出是哭他与之非凡情感的表妹。原来西卢贾在聚沙之年,由长辈定夺与姨表妹定了婚。从此两家常来常往,一对恋人多有接触。西卢贾少年英俊,倾倒了他的表妹。每逢年节,假日,两人相聚,谈今论古,切磋学业。渐渐深化情感,如胶似漆。可是,一年三月,流行天花,表妹感染,虽然,病好了,保住一条性命,但,留下一脸麻子,又瞎了一只眼。自以为配不上表兄,就悬梁自尽……

  西卢贾的哭声传进村子,引来了一群看热闹的,其中一位认出了西卢贾,忙上前恭手说,这不是姑爷吗?快请进家里叙谈。西卢贾擦着眼泪说,好吧,前边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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