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鳄节板斧纵身跳到墙上,墙说,稳住。鬼子乱枪把他打伤,他就劲跳到墙外。右腿受了点轻伤。虽然没伤骨头,也是鲜血直滴巴。他强忍着伤痛,瘸着右腿扎入一个小胡同,小胡同说,留神。回头一瞥,两个鬼子端着刺刀瞄着他的影儿追来。节板斧生在山东,长在渤海。他对赵各庄的大街小巷,吉拉旮旯蒙上眼睛也能走得通。他同俩鬼子在小胡同里藏猫猫儿,忽隐忽现,忽东忽西。这个障眼法真把鬼子弄迷糊了,鬼子看天上,节板斧的飞了飞了的有?一旦天上有不明飞行物,立即开枪。
扬子鳄节板斧小玩似的走出了赵各庄,在镇北的石灰窑里藏身。他撕下不怕痛的布衫的一条子,包扎了伤口,止住血,才喘了一口气。可是,抬眼从石灰窑的洞口看见俩鬼子东张西望地朝着这边摸索上来了。节板斧猫腰绕到灰窑背后,拿灰窑当隐身草,向北山走去。他的伤腿有点疼,鲜血染透了包扎带,渐渐变黑,变硬,定嘎巴。他折了一根柳条当拐仗,不停地向北运动。鬼子瞄着高粱叶子缝隙闪烁的人影不住点地开枪,枪子吹着口哨摇晃着膀子横穿过去。
节板斧顺着地垄上了一座无名小山。喘息的山上一座没有和尚的寺院,没人把门就推门进去。院里一座砰砰心跳的老殿,他咕隆一声开了半扇门进去,躲入正殿,打算暂时借佛隐身。可是,殿上没有佛像泥胎。他啧啧一声,咳,临时抱佛脚也没的可抱。他绕到殿后,没有后门,只有高高的跟他过不去的围墙。没伤的时候,再高的墙他也一撩腿就过去。可是,现在好汉提不得当年勇了。他沿着墙根寻找出路。没成想进了死胡同。他从门缝看见俩鬼子正朝庙门走来。走是来不及了。他猫在正殿的墙角,手握板斧决心同鬼子拼命。
节板斧掂量着斧子自言自语,难道我这一百多斤就交代在这儿了吗?交代就交代,想必是那边挺好的,没见死了的人有哪一个嫌那边不好,还逃回来的。只可惜没能和老周、三十六个半告个便就走了,怪对不住他们的。也没有和家里人打个招呼,爹妈、媳妇、老丈人、小姨子丈母娘,你们别悲伤,我不过是再脱生一回。那边再好,我也是要回来的。二十几年后我再来见你们,等着我。
节板斧边想边瞄着恋情脉脉的庙门,俩鬼子小心地用刺刀捅开庙门,炸着胆子进了门。节板斧正待大喝一声冲出去与鬼子同归于尽之际,突然,鬼子背后闪出两个庄稼佬儿来,一人一刀结果了俩鬼子的性命。又捡起两支步枪,踢踢鬼子的尸体,摘下鬼子的子弹盒。节板斧定睛看时,这俩人不是别人,一个是及时雨鹿地,一个是飞毛腿蒲公英。节板斧死了一回没死成,高兴地走出来,右腿一瘸侧歪着身子险些摔倒。一棵草易向道跑来扶住他说,老节,咋弄成这样?
扬子鳄节板斧从老周怎样被捕,怎样得救,怎样刀劈鬼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鹿地说,你们在城里一闹,在农村我们就得了手,正在整顿兵马枪支弹药,创造条件上卢龙寨抗日起义。你们干得好,干得好。现在只你一人,老周他们呢?
节板斧说,在潘家峪我老丈人家等我。
鹿地说,走,我们到潘家峪去。
蒲公英要背着节板斧,老节不肯。鹿地架着他走。易向道用老节的斧子砍了些荆条把两枝步枪伪装起来扛着走。日头落山他们才到了潘家峪。
一阵风过后,一村人撒落在群山中,那就是心善、手勤、骨头硬、灵魂美、有价值、存尊严的潘家峪人。一阵风易翠屏愉快地走进了微笑、神秘的潘家峪。
镶嵌在腰带山中的潘家峪是个美丽的小山村。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地处丰滦迁三县的边缘,天高皇帝远三不管。春天红白紫黄花开得令人心醉,飘香熏倒了成千上万的蜜蜂。山村是潘家大户。唯独节板斧老泰山家姓魏,老人家六十出头身板硬朗,人称老寿星,叫惯了绰号,倒给叫丢了姓名。老寿星一辈子无儿,只有四朵千斤。当年靠经营栗子、核桃、红枣、山楂等干鲜水果为生,冬闲狩猎,经营兽皮,周围六庄山里海外的商客都叫他魏老板。
天昏日坠,淡烟轻浮。魏老板一家吃过晚饭,老寿星叼着绿翡翠嘴的小烟袋盘腿坐在炕头上,不言不语,心里惦记姑爷的安危。昨天老周及三十六个半像落滩的大雁,忽拉忽拉到家来,唯独姑爷没到,心里一懊糟就打了个沉儿,出了什么事?尽管老周哥几个说得圆泛,姑爷不到,心里还是不踏实。那有灵气的小烟袋巴嗒得更响了。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家人一惊,叫四丫头淑敏去开门。四丫头腿脚快,爸的开门的门字还没说出口,她就打开了门,啊,姐夫,你咋啦?
四丫头和鹿地扶着节板斧进门,后边跟着扛荆条的蒲公英。四丫头冲着屋里呼叫着,我姐夫来了!这可是个炸了窝的好消息。
魏老板夫妇俩闻声早迎了出来,把姑爷扶到暖和的土炕头上。老寿星取来金疮良药给姑爷敷上。老寿星奶奶早忙着为姑爷做鸡蛋汤面,常言说,姑爷是丈母娘的老疙瘩,从身上割下块肉来给姑爷吃也不痛。
节板斧说,妈,还有两位客人没吃饭呢。
鹿地说,老寿星,你们老两口子得得儿的吧?身子骨还硬朗吧?
魏老板说,唉呀,及时雨,飞毛腿,贵客,贵客。我老背悔了,老眼昏花,认不得真佛了。你们这一来我们祖上都放红光了。他冲老寿星奶奶吆喝道,把那瓶左家坞老酒拿来。
鹿地急着说,酒留着您喝,我要先见周汉人他们。
魏老板忙拔出烟袋腾出嘴来说,周——
节板斧忙问,老周他们没来?
魏老板说,来了,来了。他笨手笨脚地下炕,神秘地伸出一个手指说,跟我来。
老寿星领着鹿地、节板斧、蒲公英出旁门,入老宅。新老宅那是胡子连着鬓,前后没门,三间正房下半截藏在洞中,上半截是个露天盘子。房前房后藤罗架葡萄秧一嘟噜两串的,房上房下灌木丛生,掩盖了老宅。从外看,就是一片茂密的青山披被。隐蔽三五十人,那是绰绰有余的。
鹿地、蒲公英不禁惊喜,赞叹不绝,咳呀,老寿星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去处,真是个天造地设的半拉家当。
老寿星发了暗号,啪啪拍了三把掌。周汉人及三十六个半闻声出来迎接。他们一见难免捣动一番口舌。三十六个半拉住节板斧问伤问药。鹿地拉住周汉人,问长问短。在众人后边不声不响地站着一位,她一点也不埋怨被大家忘却。等大家热乎劲过去,她才挤到前边,先给鹿地行个礼说,鹿哥。
鹿地惊奇地问,翠屏,还是你。
蒲公英说,姐,你怎么在这儿?
易翠屏说,谷雨叫我来给老周治伤。
鹿地说,好哇,大家都来了。老周他们为卢龙寨立了大功。
周汉人说,还说我呢,若不是三十六友,我的小命就撂那了。多亏了老节他们。
鸽子谷雨说,还有我呢。只是半拉。
大家都被她的幽默逗乐了。
鹿地说,你们三十六个半就是一支大军。
节板斧说,你要不要我们?
鹿地说,要要,我要定了。就把你们编入长城抗日联军第四总队,老节任总队长,老周兼任政治主任。
节板斧说,我这个断线的风筝可有了一个归宿。
谷雨说,就这么几条枪?
鹿地一扬手,蒲公英打开荆条,露出两支三八大盖步枪。鹿地说,枪要从敌人手中夺。这两支步枪就归你们使用。人么,由你们自己去联络,每人联络十人,就是三百六十五,每人联络百人,那就是三千六百五。可别小瞧你们三十六个半。你们的任务就是熟悉矿上的就回矿区去,熟悉农村的就回农村去。走亲访友,联络抗日志士,在各村镇建立救国会,放手发展救国会员。到7月16日这一天拉起队伍上卢龙寨。
周汉人说,中国人联合起来,发奋为雄,抗日救国,复兴中华。
鹿地说,挺得的,现在我们有赵夏的三总队,老节的四总队,向道的五总队,六七百人了。下一步的任务就是联络人,人多成事。
节板斧说,我们立即行动。
鹿地说,不,老周,老节都有伤,先在老寿星家由翠屏医治,小谷照顾他们。其余人明天动身。
大家听了令,暗暗动了心思,一宿没有闲着。
山不尽,水无涯,夜来小雨。次日,大家分头起程。鹿地、蒲公英出了魏家门,易翠屏送至门外。她嘱咐弟弟,要好好保护大哥。蒲公英说,咳,罗嗦啥,回去吧。
易翠屏说,鹿哥,不知咋的,你走到哪儿,我这心就跟到哪儿,我也跟你去吧。省得我提着心过日子。
鹿地说,老周,老节需要你治伤。
易翠屏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回到秘密的老宅。节板斧正和老周聊得热闹。他说,肃亲王这个老杂毛少吃了我一斧,便宜了他。
易翠屏说,你可要加这个老贼的小心,惹了狗,回头咬一口。
回眸那天,四脚鱼肃亲王从节板斧的斧刃下溜掉,乘乱保住了性命。不等他喘匀乎了元气,拿着黄牛便做马。打电话给渤海道尹刘仙舟,叫他来接驾。大叫驴刘仙舟派警务科长朱欣去接回亲王殿下。朱欣领命,当日到达林西宪兵队部,拜见特使肃亲王,他说,千岁爷受惊了。在下警务科长朱欣奉命接殿下回渤海。
肃亲王一听是个小小的科长来接驾,便摆起阔来,拧着三角眼说,小刘子他爹妈挺尸了咋的,他不来?渤海治安这么乱,连亲王的命都不保险,妈拉个巴子的,他这个道尹是咋当的?
朱欣正要为刘道尹开脱几句,忽拉拉进来亲王的保镖随员,这群泥猪癞狗,在赵各庄燕春园挣脱了倒锁,武的丢了枪,文的丢了包,空手直奔林西向亲王胡枝扯叶地诉苦。
四脚鱼肃亲王拍了桌子骂道,你们这群攘糠的,八斤面做的寿桃,废物点心一块。
保镖随员磕头虫般点头哈腰,喳、喳!
朱欣打圆场做人情,为保镖们说了好话,亲王才饶了他们。朱欣说,请殿下坐车回渤海。
肃亲王心里窝着一股闷气没处出,他说,不中,不回渤海。朱科长你送我去天津,我要见松本总领事。把他姓刘的迈过去,看他这个酒糟脸往那儿搁?
朱欣遵命。
钦差回头睥睨他的保镖随员还都穿着矿工的窑衣,真给他丢人,他长叹一声说,朱科长,我有你这一个,顶他们十个。跟我做事如何?
朱欣说,谢殿下厚爱,只是在下刚刚上任,要为刘道尹立功自效,再攀高枝。
肃亲王叹息,朱科长年轻有为,道德高尚,难得,难得,啥时你想到我这来,我随时接纳,大门对你永远敞开着。
朱欣又一次道谢,回首命人到古冶警察分局取来十套警装,给保镖们换上,这才像个特使随从的样子。保镖们千恩万谢,在保镖们的心目中,朱欣给他们留下了好印象。亲王也很满意,点头起程了。两个钟点到了天津,朱欣把钦差直送到日本驻天津领事馆,便向特使告辞。他打算到姚公馆借拜见姚五爷的机会与姚楚人见面,当面核对军用地图的事。可是,他刚走出领事馆的门口,发现搅事精一窝蜂牛太太的身影在他身后一闪就不见了。朱欣特有速记的脑子,一拍头顶脚底板儿响,他心生一计,几步登上电车明出大卖地直奔姚公馆。
朱欣不看身后,不看两边,昂首按了门铃,女仆开了门,认识,哦,朱先生,请。
恰好北海蛟姚楚人正在大厅里读报,二人见面热烈拥抱。姚楚人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朱欣把如何护送特使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补充说,我来天津,怎么绕过去,必须到府上拜会五老爷。
姚楚人说,他正在午睡,走,到我房里去。
姚楚人的小房间在临街的二层楼上,阳光充足。朱欣躺在那张床上问,地图你收到了吗?
姚楚人说,收到了,听五叔回来说,有个女人到天津来过,说他没在天津便追到渤海。我问过家人,都说根本就没有来过渤海女人。这就奇怪了。
朱欣一个鲤鱼打挺噌的一声站起来问,图呢,我看看。
姚楚人打开抽屉取出军用地图,朱欣看时惊叫道,这是假的。
姚楚人半日无语。
朱欣说,这就是说牛太太从中给调换了地图,她为谁办事,这就很清楚了。
姚楚人说,此人太神秘,以后加她的小心。
朱欣说,刚才我从领事馆出来,发现这个女人在天津,盯我的梢。
姚楚人说,图咋办?
朱欣说,凭我的记忆,把图上的数字人名更正过来就是了,拿笔来。
朱欣的记忆惊人,他伏案边涂修正液边填空,半天工夫竣工。姚楚人十分满意地收了地图。朱欣问,五爷不问你要地图干什么吗?姚楚人摇头一笑,他呀,对我心里明镜似的,只是睁一眼,闭一眼。朱欣说,难得老人一心糊涂。姚楚人说,他也是中国人么,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人要联合起来。
姚楚人把地图装入黑皮包锁入抽屉说,你听着,过几天我就带图到太行山去会见八路军晋察冀军区聂司令,交了这张图,给挺进长城的八路军带路,另外,申请同军区联络的电报密码,便于军区和卢龙寨的联系。我搞了一部电台。你回渤海时给护送一下。现在铁路上查得很紧,借你的公开身份护送电台万无一失。
朱欣担忧地说,那个牛太太搅事精还在天津,我想法摆脱她的盯梢。
姚楚人低头想了想说,电台在杨八五教授家里。明晨你就直去火车站。我送杨教授和他的女儿带电台去火车站,你们接上头,便一同上车。一路搭帮,看不出破绽来。
朱欣认同,去拜见姚顾问。姚楚人到杨教授家联络。
姚公馆门外的隐蔽处多了一双不寻常的眼睛,牛太太见朱欣进去,不见朱欣出来。她不死心舍不得离去。正等得不耐烦进退两难之时,忽见从姚公馆走出一个人来,定睛看时,不是朱欣,而是在小桃家见过的那位。她心里打鼓,跟踪这位还是跟踪那位?吃着锅的,看着碗儿的,怕是赢了猫儿卖了牛。正犹豫间,那人乘姚五爷的轿车呜的一声不见了。
姚楚人到了杨家,一头扎进女友杨教授的令爱杨昭的秀楼,他说,我想请杨公把电台带到卢龙寨去,只是我磨不开张口,不好意思烦劳他老人家。
杨昭说,这不难,我教你,你伏耳过来。她如此如此,吃荆条拉粪箕子——现编了一套激将的措辞。
姚楚人听了笑笑说,好你个大孝子,敢做父亲的文章。
杨昭一怔说,我可是自作自受,好心好意地帮你,你却如此评价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认真假人。
姚楚人幽默地说,果不其然,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禁不住一激的。可见杨小姐的计谋定能奏效,哈哈哈。笑着跑出房去,杨昭跟下楼来追着喊打。
客厅里坐着杨八五教授及夫人品茶,杨八五刚从武汉归来,完成向政府备案,成立华北武装抗日自卫会的事,得到政府的批准,他正与夫人谈论武汉之行的见闻。说到政府也是日坐愁城。这时,忽见女儿女婿跑下楼来,夫人笑笑说,你看他们如何,我看日臻成熟,就给他们举行婚礼吧。
丹顶鹤杨八五嘘的一声,低头对夫人说,问问他们自己,有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姚楚人、杨昭跑下楼来,同向老人道晚安。姚楚人笔直地站着说,我给卢龙寨搞了一部电台,只是天津没人能带到卢龙寨去。可惜,我为卢龙寨立了半拉子功,上不了山。天津太小,没人喽。
杨八五不等人家说完,早忘了婚礼的事,站直了身子激动不安地说,我早就说过,别拿我当老人,我不老,我是寨主。昭儿,明天随我上挂云山卢龙寨。
杨昭偷着乐了,瞅一眼姚楚人像问,如何?
次日,姚楚人用姚顾问的车把电台送到天津东站。朱欣也等着进站。姚楚人为他们引荐,悄悄说,货在杨小姐的手提包里,一路当心。
他们正要上车之际,牛太太从人群里挤过来,一把拉住朱欣的前衣襟大吵大闹地说,好你个姓朱的,你做得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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