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忆念与忘却
作者:颜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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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叙事组诗《干妈》有以下几个鲜明的艺术特点:一是成功的人物形象塑像;其次是朝向日常生活的审美趣味;再次是强化对比力量、营造张力的结构技巧。客观地说,这几点也许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通读叶延滨的诗作及相关评论,我们认为有一种普通的趋势便是虽屡屡被提及,但也大抵是浮光掠影式的泛泛之谈。这种好诗,往往由于他的质朴的语言和看似浅近明朗的寓意而容易被人们忽略。难以言说的魅力,经反复品味之后,慢慢就读出了那些久久潜藏于自己内心的复杂感受,读出了一种很深的人生况味。我们首先来看全诗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正如以上所论述的《干妈》中并列着两个人物形象,分别是干妈和具有自传色彩的“我”。首先来看干妈这个人物形象,她所取得的雕塑般的形象感,大概没有人质疑。这一审美形象是通过静态人物的永恒定格和通过一瞬间的姿态、表情展现、凝定在读者面前的,正是这一最富于包孕性的时刻,才搭起了化动为静、化有限为无限的特定艺术空间。反过来看,这样一位普通的劳动妇女,为什么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清晰高大起来了呢?而全诗中也很少用象征、隐喻等艺术手法,哲理性也并不浓郁,答案是关键在于干妈的人格力量,或作近距离的焦点透视,或用笔集中、概括,使人物站立起来,或涵盖更多的社会历史内容而把人物放在这个巨大的历史背景之中,从而具有综合性和超越性。其次,虽然全诗的主旨就像组诗的标题一样强调了干妈的中心位置,但只要多细读作品便知道没有那样简单。因为全诗自始至终都贯穿了“我”的生活经历,干妈是作为我的对立面而出现的;此外正如上述,组诗中一共九首,其中有三首是专门以“我”的生活为内容的,它跳出了干妈的视野,而且不可否认的是,诗人的写作目的之一也含有如前所述的对知青命运的书写。“我”的形象,在组诗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不只是作为干妈的陪衬,而是具有独立思想、性情、人格的人物。——作为知青的“我”,既在诗内,又在诗外,主客镜头在诗中总是交错、融合,乃至于独立。毫无疑问,在伤痕、反思文学中潮来潮去的知青题材中,我认为《干妈》中塑造的“我”,是较为成功的。“我”的情感质变,以及敏感、自尊、矜持、自强而又感恩的心理及品格,“我”养活自己的生存哲学,以及积极、乐观、洒脱而又有所为的个性,更是栩栩如生,富有代表性。
朝向日常生活的审美取向,是组诗的第二个特点。与凌空蹈虚不同,《干妈》是再现性的,通过再现一生备尝艰辛却从无怨言,向人奉献了全部爱心而从未想得到回报的“干妈”形象来观照默默地承受着一切苦难的母性形象,真实地写出了人类生活中受精神奴役而不觉痛苦、挣扎在贫困之中却不泯灭人性之美的共有的生存状态。曾有论者指出诗中:“黑暗岁月中有着纯朴的人性的闪光,一颗被遗弃的孤独的灵魂得到了爱的慰藉。它讴歌这位质朴如同黄土高原的土地的普通农妇;它诅咒自己那受了抚爱但并不纯净的灵魂,它勇敢地剖析这颗灵魂的愧疚与醒悟。这是一曲让人颤栗的诚实的心歌。这位没有名字的‘干妈’,让我们想起艾青那同样没有名字的保姆:‘大堰河’。中国的大地繁衍着多么伟大的没有名字的母亲!可惜的是,数十年过去了,她们劳碌的一生,得到的仍然只是皱纹,以及默默的悲哀的死去。”④这番评论,归结到人物命运的视角与高度,强调生活化的柔软的东西在诗歌中滋生给人带来的浓郁诗意,是不无道理的。整个组诗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土壤之中,作者虽然激情澎湃,但都凝定在生活的带有人性化的细节之上。坦率而言,在穷乡僻壤的日常琐事很难说是有重大意义的,但正是一些常人很难注意的琐事,扎入了人们灵魂的深处。如干妈为了“我”晚上能看上书而花三天劳动的工分,颠着裹过的小脚在风雪天跑三十里山路去买罩子灯;“我”穿一件露肉的褂子唱信天游的情形;干妈深夜在油灯下替“我”掐虱子的一幕……这一切都历历在目,不能不说是叶延滨带给读者的惊喜。——唯有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看似无意义或意义不大的细节,才能够真正地承担起与时代、人性对话的重任,唯有以自己的心灵唤醒了沉睡于读者记忆中的经验,才能折射出人类共有的某些精神状态!
强化对比力量、营造张力的结构技巧,是《干妈》组诗一个鲜明的标志。叶延滨诗作中对比手法的娴熟、频繁使用,与诗人强于多维辩证思维是息息相通的。譬如,像躲瘟疫一样讨厌“我”的知青及其他人与千方百计找“我们老两口也要个帮手”的借口而收留“我”的干妈干大;毛巾冲突“事件”中集中体现出来的干大一辈子在粪土里滚而带来的“脏”与心的净,并衬托出“我”作为一个知青的并不干净的灵魂的三维对照;为照料“我”能吃上米饭而干妈偷着吃糠的对比……在这些有目共睹的对比之中,其艺术的肌理是绵密的,力度是颇具震颤性的。除此之外,人与动物、人性与动物品质的对比,也是巧妙存在着的。相对于魑魅魍魉的人类世界而言,诗人笔下的动物小世界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难以忘怀的印象。
参照来看,在叶延滨以“陕北记事”为副题的系列诗作——《奠一头牛》《有一头小灰驴》《“达尔文”的故事》中便可知道诗人笔墨和记忆都慷慨地给了那些与自己相处得很有感情的动物,其中包括对牛、驴子、狗等家畜的礼赞,便不是随意而为之事,而且在《叶延滨诗选》这本收录作者上世纪80年代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集中,这三首诗与《干妈》集中排在一块,是开卷的四首力作。与巴金的《小狗包弟》一样,这几首诗写出了动物的纯朴温情、可以寄托和值得信赖的品格,而这种品格在任何时代,特别是在特殊时代,更是有着闪光而高贵的“人性”。小动物为了“温饱”问题与人朝夕相处,可谓耳濡目染,日久生情。它们与人类的心灵寄托并非隔着天堑巨沟,而是具有一定的神秘应和性,从它们身上,诗人看到了人性的堕落与荒谬。文革时期,诗中文本所指的“牛棚”里关的是什么呢?人与人互相不能信任,缺乏沟通与理解,有的只是明争暗斗,阳奉阴违,或是言行不一,口蜜腹剑,总之,是一个表面平静,实质阴霾重重的魑魅魍魉世界。人的阴暗、自私、愚钝、冷酷,反而不如一只小毛驴、狗之类的家畜让人看到久违的温暖坦诚、互信互爱,正是它们提供了在彼岸反观人性的视角平台。
三
叶延滨的名字是和干妈的名字联系在一块的。为普通民众塑像,为自己命运画像,是新诗的一个优良传统,叶延滨从一开始就自觉地置身于这一传统中,寻找到了他那个为人称道的“平面”,进而为以后二十多年的诗歌创作夯实了基石。蓦然回首,“干妈”依然是一个高大完美的形象,在干妈形象后面,知青“我”的形象与那些同样值得留意的闪光之物,也是不应善意疏漏的。重读《干妈》,一种对人格精神与人性力量的企盼,一份对劳苦大众的认同和把握自身命运的姿态,则是永远值得我们共同忆念的。
作者系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诗歌理论研究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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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雷业洪:《简评〈干妈〉》,《诗刊》1981年1期。
②叶橹:《“叶延滨方式”之一种——兼评〈叶延滨诗选〉》,《诗刊》1992年6期。
③杨泥:《感谢生活——青年诗人叶延滨的青春履历》,海燕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页。
④谢冕:《面对一个新的世界——一批青年诗人作品读后》,《星星》198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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