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女性视角与夏娃形象的改写

作者:左怀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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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时期著名女作家濮舜卿的剧作《人间的乐园》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佳构。最早收入作者1928年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同名剧作集(作为“文学研究会通俗戏剧丛刊”第七种),1935年收入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卷。《大系》该卷“导言”指出,这部作品和侯曜的《山河泪》均成为当时“校园剧”的代表。作品的魅力和艺术可阐释空间在于,虽写自五四时期,但并不保持在当时一般女性文学为女性争自由要权利的层次上,而是从另一层面思考开去:当男性社会和生存空间里,压根就没有女性所需要的自由和权利怎么办?究竟怎样才是女性所应有的生活幸福,即究竟怎样才算女性生命价值的最后实现?顺着这个思路开掘下去,就发现这个剧本实际上具有了存在主义的蕴涵,她对女性自由、独立、幸福、生命价值实现的诠释是对自我生命存在的苦难和责任进行勇敢的迎接和承担。作者的视野是开阔的,对问题的透视是深刻的,因此在表现女性命运时,并不将女性放在一个被动地被排挤、伤害、凄凉无奈的位置和境地,而是让她们积极地迎着困难而上,让她们调动智慧,凭着对生活的理想信念,与男性同伴(同盟者)一起开辟生活,创造生活。五四是一个充满神性的时代,女性刚刚觉醒,充分对父之辈(上帝)进行警惕,而对夫之辈尚未构成真正的性别诗学批判,这在五四之后一度成为女性觉醒不彻底的表现,但今天看来,这恰构成对五四之后过分强调女性孤独个体,过分强调男女对抗、分盟,因而使女性文学发展一度走向失衡的女性写作的一种消解和反拨。既有五四理想色彩,又深具江浙地域文化内涵,对今后女性生命存在及女性文学的发展也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一、 对女性生命存在价值的深刻阐释
  
  首先,这个剧本呼应五四“重估一切价值”、女性觉醒和女性解放的要求,将西方宗教圣典《圣经•创世记》中夏娃受蛇引诱偷吃智慧禁果(被动的犯罪状态)改为这种行为的力量来自于夏娃自身生命意识的觉醒及由此产生的对生命主体性的正当性追求。
  《圣经》的男性中心意识是显而易见的。《圣经》的叙述里,夏娃仅是亚当身上一根筋骨的变体,并无生命主体性,是那狡猾、险恶的蛇引诱她偷吃了智慧禁果,接着她又诱惑亚当也偷吃了禁果。但在濮舜卿这个剧本里,夏娃之所以对吃禁果产生强烈欲望,主要来自她对禁果之“禁”、上帝和天使特权的一再质疑:(一)认定“这些果子又红又大,一定是很好吃的!”(二)不能理解“这些果子不是和旁的果子一样吗?为什么我们吃了旁的树上的果子不会死”,而吃了“这些果子”就会死(犯罪,遭受惩罚)?(三)不能理解“为什么上帝吃了不死,天使们吃了也不死,我们吃了就会死呢?”而且她发现:“年年……到果子成熟的时候,天使们就来采了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天她们不是又要来采了吗?我们今天不采了吃,就没有时机了!”这时,蛇才出现。是夏娃先向它发话:“蛇啊!你是万物中最聪明的,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吃善恶树上的果子吗?”这时,蛇才言:“有什么不可以呢?”夏娃又问:“我听说吃了就会死的。”蛇回答:“不会死的。你吃了那果子非但不会死,并且增加你的智慧。”蛇“说完就走开了”。即言,蛇在此仅起到陈述事实的作用,至于夏娃吃不吃禁果,那是另外一回事。从此不难看出,夏娃在偷吃禁果之前已深具生存智慧,并且在对以往生存状态和生存历史的一再质疑中显示出平等意识和主体意识。
  其次,在遭受惩罚,到人间建造家园这一过程中,在《圣经》中始终处于被启发和拯救地位的夏娃,在剧本中则始终处于引导、鼓励和拯救的地位。从而颠覆了男性对女性拯救、引导的神话。
  千百年来,男性总是在扮演对女性进行诱导、启蒙和拯救的角色。从《圣经》到鲁迅的《伤逝》等莫不如此。在鲁迅的《伤逝》中,子君扮演一个被启蒙、拯救而失败的形象。小说为此而表现出男性深沉的悲哀。而在《人间的乐园》里,作者大胆看取女性生命世界里的积极因素,充分显示女性创造世界、创造生活的智慧和力量,在将夏娃与亚当形象的有意对比中,达成张扬女性生命价值和主体性的创作目的。
  剧本中,亚当始终是被动的,而夏娃始终是主动的。亚当是因循守旧、胆小怕事、对上帝充满幻想,因而缺乏创造性的,夏娃则是大胆、坚定、独立思考,因而充满智慧和创造性的。五四以后,女性文学为进一步张扬女性主体意识,常常将男女写成两个呈分裂和对抗的世界。这方面,丁玲小说最具代表性。而濮舜卿这个剧本里,虽然亚当也表现出一定的消极意义、负面价值,但总体看,他还不失为一个创造世界、创造生活的英雄,在夏娃耐心的启发、鼓励和帮助下,他逐渐变得专注、坚强,终于担当了他应该担当的那份责任和力量。应该说,这种写作尤其难能可贵。它表达了作家一种既坚持女性立场又超越女性立场的思想大视野,而事实上,任何女性写作女性意识的表达,对于男性世界来说,都只能是一种矫正式写作和表达,都不可能是否定性写作和表达。否则,女性世界也不复存在,女性生存价值也无从体现。
  再次,为充分彰显女性的智慧与力量,突出女性的主体意识,剧本还大胆虚构了一个“智慧”女神形象。在当初夏娃怀着强烈的困惑和欲望从智慧树上摘下第一颗果子的时候,这颗果子马上变成了一个“智慧”女神,并且正是在这位“智慧”女神的鼓励、引导和帮助下,夏娃亚当才冲破种种障碍和困难,建成人间乐园。
  第一次偷吃禁果,“智慧”女神就对夏娃鼓励,说:“怕什么呢?你吃了之后,我和你更加接近了。”两人被罚出伊甸园、走投无路之时,“智慧”女神说:“我不是传上帝的命令,叫你们仍旧住在这里,我是来催促你们快到人间去的,你们是人,要去做人所应该做的事,过人所应过的生活,何必定要托庇神力呢?”她特别鼓励夏娃面对困难作勇敢的承担。这实际上已触及到人生的根本意义问题,即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换种提问法:人生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怎样才是最幸福、最有价值的?五四时期,不少青年为此困惑,不少女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在此根本性追问下得不到答案,或继续做男权社会的奴隶,或彻底与男性世界分离,做激昂的实际也是颓废的反抗。应该说,这一定程度上都偏离了大道,偏离了健康。濮舜卿在创作心理上,显然超出了这一点。她给人物的定位不是肉体的永生,而是精神和灵魂的永生。为了揭示这一点,剧本设置了这样一段:上帝看夏娃亚当在人间建造了乐园,很高兴,就来到这里,并且命令把生命树上的果子也赠与夏娃,但就在这时,“智慧”适时地替夏娃表示拒绝。说:“夏娃的肉体不必永生,她的工作,和她的精神已经永生了。”上帝表示震怒。“智慧”又说:“上帝!我要问你,你究竟对于人有什么好处。我只见人奉你的名作恶,不见有人……”她话还没完,上帝就怒而宣布“智慧”是“魔鬼”,要求亚当夏娃将之驱赶出去。这里,一方面显示了高高在上的男权对女性主体性的恐惧和压抑,一方面显示女性主体性的成熟与坚强。不能误会,以为作家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惯常意义上的女强人形象。事实上,整个剧本中,夏娃既坚强、忍耐、智慧,又细致、母性、温情。作家多次写到她的内心矛盾和伤痛。如亚当打退堂鼓时,她不是简单地回绝、争吵,而是那样细心、耐心地鼓励、安慰,“让我们再试一回。”“让我们试试看,如其真造不成,我们再回到上帝的乐园里去。”“这一次,就只这一次。让我们想到成功的时候的快乐,我们就有勇气了。来!亲爱的智慧帮我们的忙罢。”这些地方,让我们感受她的勇敢、美好时,也让我们感受她的软弱与无奈。甚至面对失败,她要泪流满面。正如乐园建好以后,她对子孙们说的:“第一你们的祖父以为非上帝不能造成乐园。他时常讥笑我,阻止我。我不知费了多少力量,才把他的心转移过来,乐意来帮我的忙,这块地上,本来很荒芜的,我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和力气,才把荆棘除去了。又不知用了多少心血和眼泪……”如此,一个可亲可爱值得尊敬的“女权运动的始祖”①形象才屹然站立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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