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服饰之战:绚烂下的悲凉

作者:邓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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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张爱玲这样的一位“衣服狂”(clothes-crazy)来说,从服饰的角度去进入和理解她的作品,是我们曾长期忽视而又极其必要的方式。“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服装是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我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的衣服里。”这样的语言并不是这位才气纵横的女作家头脑中某一时刻的电光一闪,而是某种事物长期占据她的神经以至于进入她的思维而呈现的一种表达惯性。这一事物就是张爱玲一生的最爱——服饰。在去世的三年前,她在《对照记》中以半调侃的口吻将自己称为“衣服狂”(clothes-crazy)①,已在事实上注解了服饰在其整个生命和创作中的重要性。而这一切,要从她1943年正式登上文坛后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说起。
  正是在这部初出茅庐的小说里,服饰就已经显示了它非凡的意义。服饰如此深刻地参与到了情节发展和人物的心理变化之中,以至于如果不仔细分析其中的服饰描写,简直不能很好地理解小说的人物、结构和主题。小说中关于服饰描写的篇幅很多,每一款服装、每一件饰物都美轮美奂:姜汁黄朵云绉旗袍、瓷青薄绸旗袍、夜蓝绉纱包头、高跟织金拖鞋、朱漆描金折枝梅木屐、灿灿精光的金刚石手镯……共同织就了一个绚烂华美的服饰世界。然而,绚烂华美只是小说的表层,在故事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危机四伏、烽烟四起,你来我往、机关算尽——每一件服饰都意味着微妙的交锋。简言之,《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一场围绕服饰进行的女人之间的战争,战争双方打头阵的是这两位:葛薇龙和她的姑妈梁太太。
  像许多二十世纪初期的女学生一样,薇龙把人生目标设计为“个人奋斗”式的一生,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来到姑妈家试图讨要生活费和学费,就是为了好好读书,完成在香港的学业。然而,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她就由“个人奋斗”变成了“沉沦堕落”,其间的既巨大又微妙的心理变化与服饰息息相关。薇龙第一次发现服饰的“不对劲”是在她家的女佣人陈妈身上:
  
  (陈妈)穿着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衫,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
  
  薇龙貌似“客观”的眼光其实已经带上了很强的主观色彩,就是因为之前曾经在梁太太家作过短暂的停留,她下意识地开始把陈妈与梁家的佣人睇睇和睨儿进行对比,后者是甜甜腻腻的“糖醋排骨之流”,相比之下,陈妈自然“杀气腾腾”、“上不得台盘”了。陈妈穿的“蓝竹布罩衫”其实薇龙并不陌生,她在学校长期穿的制服就是“翠蓝竹布衫”。“竹布”是一种平纹棉布,因其价格低廉,多为平民和贫穷家庭所用,自然是与富贵人家所钟爱的纱、绸、缎不能同日而语的。薇龙仅仅是几天前在梁家打了个转,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梁家“淫逸空气”的影响,自己给自己抬高了身价。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还没有正式走进姑妈的门,她就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服饰如此精微地表现了人物的心理变化。
  薇龙自以为是清醒、精明的,几天前在姑妈家的头一次会面中,她一边发现了姑妈名不虚传的“坏名声”:“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一边又告诫自己:“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但姑妈是比她老练得多、“有本领”得多的人,她给薇龙设计的圈套是不动声色的:
  
  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哦!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
  
  在不经意间,姑妈通过贬低薇龙过去的衣服否定了她的过去(包括她过去的理想),并通过为她设计新的衣服设计了她的未来——成为一个像她一样的人,以身体和美色换取金钱,一个“小号”的梁太太。此刻的薇龙在意识中还在做着她的求学之梦,而那丝质衬衫柔滑的质地和柔和的色彩却已悄无声息地在她的心中扎下根来,当她这时再来看本来极熟悉的穿着“蓝布褂”的陈妈时,就免不了要另换一种“眼光”了。
  梁太太——薇龙姑妈——有她自己的生活法则,她是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但她不要薇龙式的“个人奋斗”,她愿以身体、美貌、青春、生命的代价换取物质。年轻时她“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也不能填满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她得到爱的方法是利用薇龙这样的年轻女子为她勾引男性,她再利用这些男性填补内心的饥荒。梁太太像个毒兽,眼睛半睁半闭,有着攫取目光,专以别人的血来填补内心的饥荒。她是一个毒气森然的“女魔鬼”,这一点,从她第一次出现在薇龙眼前的装扮看就已表现得很明显: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有老。
  
  “一身黑”的梁太太是美丽、神秘的,但面网上的“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却暗示了她身上的“毒性”,嘴唇上紫黑的胭脂像将干未干的血迹,更显诡谲狠毒——这是一只美丽的毒蜘蛛。薇龙总是不由自主地将她与危险、狠毒的动物联系在一起,通过她手上的道具、她身边的环境感受到这一点:姑妈拿着扇子时,感到“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巢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她那擦满蔻丹的手指总被写成是“血滴滴”的:
  
  梁太太正擦完蔻丹,尖尖地翘着两只手,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梭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的。
  梁太太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
  
  嘴唇上的血,指头上的血,梁太太就是这“鬼界”里面的人面兽身的“吸血鬼”,她的家是个“鬼气森森”的世界。这个“鬼界”的基本法则是以身体交换物质,只要来到这个“鬼界”,不管是哪个女性,都会变成“女鬼”。“糖醋排骨”睇睇和睨儿(名字本身就包含着梁太太式的“风情、窥视、夺取”)就是证明,而薇龙即将成为鬼界中的又一名“新鬼”。
  在薇龙和姑妈之间,一直有着微妙而激烈的战争:姑妈要拉拢薇龙,就要“进攻”,要她彻底成为自己的奴隶,彻底臣服鬼界法则;薇龙则要“抗争”,争取利用姑妈的钱“好好念书”,实现她的“个人奋斗”之梦,抵抗女性以身体换取物质的命运。而在这进门之前的第一个回合中,薇龙就已败北,——尽管她并未完全意识到。
  第二个回合发生在来到梁家的第一天,虽然薇龙凭直觉感到姑妈家是个危险的地方,并且她如林黛玉进贾府般的时时小心,步步在意,自以为“行得正,立得正”,却在这第一个夜晚就一头钻进了梁太太为她精心设计的圈套——衣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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