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服饰之战:绚烂下的悲凉

作者:邓如冰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肋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的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的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喘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原文引下,是因为这一夜的“衣橱经验”对小说的情节发展和薇龙心理的变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如果说上一次姑妈让薇龙试穿运动服只是“小试牛刀”的试探的话,这一次的“金翠辉煌”的衣橱就是一个华丽的圈套、一个美丽的引诱、一次温情 的腐蚀、一次强大又凌厉的全面的宣战。那一排排款式不同、质地上乘的衣裙就是姑妈的武器,它们将薇龙的防线层层剥落,终于以温情的面目尖锐地刺中了薇龙的身体。尽管薇龙的意识中清楚地知道这些衣服的真正含义:“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然而梦境之中的她还是禁不住一件一件地试穿那些衣服。再也明显不过的是,梦境中的薇龙与现实中的薇龙是合二为一的,那些服饰如富贵、柔美、高雅的音乐般浸润着她的整个身心,她将来可能拥有的“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物质生活已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并已开始在服饰的暗示下(毛茸茸的、厚沉沉的、古典性的、挑拨性的、忧郁的、柔滑的……)感受那将要到来的丰富的、多彩的、复杂的、不再单调的生活。薇龙在意识中不能认同这一切,但她在梦境中接受了这些诱惑。——这一次的“衣橱体验”是薇龙心理变化的分水岭,是她的“个人奋斗”的理想与出卖身体的现实之间的激烈斗争。当她决定住下来“看看也好”时,象征着她将要向姑妈屈服,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交到这个“女魔鬼”的手中。
  薇龙和姑妈之间的战争还在进行着,只不过方式更加隐晦:她悄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夜里念书念到天亮,还悄悄计划着找一个“合适的人”,幻想着“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虚弱地抗争着,然而姑妈手中的绳索却越套越紧。姑妈与薇龙之间第三回合的较量发生在一个雨夜,这一次,她还与一位男性同伙——老情人汕头搪瓷大王司徒协联手,齐打伙地一起对薇龙实施诱拐。他们试图降伏薇龙的武器是一只饰物——“金刚石手镯”:
  
  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照亮了。……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拉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
  
  手镯如手铐,假如薇龙接受了它,就意味成了姑妈的“犯人”,一生都被拷住,不得解脱。薇龙非常明白这只手镯的分量,她已经看见姑妈带着一蓬一蓬的杀气向自己步步逼近,“梁太太牺牲年青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作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她开始意识到,在这场“战争”中,自己不是姑妈的对手,她想到了逃跑:“唯一推却的办法是离开这儿。”
  然而,兵败如山倒。“三个月的工夫,她对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这三个月,正是薇龙“混”在衣橱的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那一排排不同款式的衣服把她领到了色彩各异的物质生活中,让她“穿也穿了,吃也吃了,交际场中,也小小地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但同时,也把她的意志一点一点地腐蚀掉了。姑妈的家,其实就是一个高级妓院,来来去去的都是一些妓女和嫖客:居住在这里的都是清一色的女性,她们都是给梁太太弄人的妓女,睇睇、睨儿、薇龙,包括梁太太自己,无不如此;每一个来到这儿的男人,司徒协、乔琪乔、醉醺醺的英国军官,都是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嫖客。薇龙爱上了花花公子乔琪乔,然而乔琪乔也只不过是把他当作妓女,这一点,薇龙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感觉到了: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瓷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这个绝妙的比喻恰当地传达出薇龙的尴尬感受:乔琪乔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已遍览她的身体,而且是她主动送上门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他的。实际上,在他的眼中,薇龙与一个卖身的妓女没有什么两样,他先是引诱、然后又抛弃了她:“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他玩世不恭、事无忌惮地剥削着薇龙的身体、蹂躏着她的情感。他也是梁太太的同谋者,他们共同谋划并期待着薇龙成为他们共同的奴隶。
  三个月的工夫,“鬼界”的法则通过身上的衣服渗入到血液中,薇龙的人生观也完全改变,当初“好好读书”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变成了“活到哪里算哪里”的消极悲观。薇龙最后向梁太太的“投降”也是以她对手镯的态度的转变为标志的:
  
  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瞟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红了脸,辩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手镯。”
  
  当葛薇龙彻底接受手镯的时候,就是她彻底“败北”、彻底向姑妈臣服的时候:她接受了手镯、衣服——衣橱里的一切,接受了乔琪乔、司徒协——向她索取身体的一切男性,接受了姑妈为自己设计的角色——以身体换取金钱,接受了“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的命运。她自己终于也成了他们的同伙,与他们一起残酷地践踏着自己的身体、青春、尊严、生命,终致把灵魂放逐到“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之中。
  在张爱玲的眼里,现实生活与薇龙那装满华美服饰的衣橱是具有某种同质性的:
  
  衣橱里黑洞洞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悠闲、无所谓时间。
  
  散发着熏人气息的衣橱是一个美丽、充满诱惑、然而却致命的圈套,象征着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表面极为绚烂,实质却无比荒凉。像薇龙这样的女性自踏出家门,就注定会走向“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的命运,仿佛身不由己地踏入了充满毒水的泥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溃烂和堕落,身心满是创痛。张爱玲写薇龙的悲剧,不是因为对她个人失望,而是因为对现实失望,对人、尤其对女人的终极命运感到悲凉。葛薇龙的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不是因为她个人“自甘堕落”,而是因为她是在奋斗之时的堕落、抗争之后的颓败、飞升之后的下坠,因此才显得格外惊心和悲凉。她始终在与自己的内心作战,在坚守理想和向现实妥协、在她希望成为和不愿意变成的那个人之间作战,但她注定要成为一个战败者。同时,她也始终在与另一个女人作战,这个女人要把她变成她不愿意成为的那个人,而这个女人是她的亲人。这悲凉中的悲凉。——在张爱玲的笔下,女性在“铁闺阁”内被男性压迫的命运是一种常态,也不是她的创举,她的惊人之处,是善于写女性之间的战争,这样的战争常常发生在家庭之内、至亲之间,在不经意间,一个女人死在了另一个女人的杀人不见血的刀下,——这样的模式,贯穿于整部《传奇》之中。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服饰的地位如此重要,它每一次出现都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揭示着人物内心的变化,预示着人物命运的起落。这是张爱玲这个“衣服狂”必然会在她的小说中采取的无意识行为。不仅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在整部《传奇》里,服饰结构着小说,塑造着人物,还更是一个庞大的象征体系,它的深刻寓意正待我们一一揭示。
  作者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张爱玲《对照记》,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第40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