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哈拉沙尔随笔

作者:周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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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渐渐弄清了一些点滴的关系:
  攻金积堡时战死的左宗棠麾下勇将刘崧山,原来就是以后代左宗棠治理新疆的名将刘锦棠之父。其父战死,所以有了金积堡屠戮。湖湘子弟虽然扮演了清政府灭火队的不光彩角色,但毕竟属于汉民族中的强悍分子。杀来杀去,把中华民族各族中有血性、敢拼命的好男儿都消耗掉了,留下一些庸人执掌朝纲……真是让人扼腕惋惜!
  河湟事变的领导人之一师父马林,原来就是坐在我们面前的师父马洪武的爷爷。难怪从他骑黄骠马的照片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统帅十万回民起事的人物呢!这阵子,师父马洪武正讲述并回忆那段他听父辈讲过的往事,他的眉毛浓黑而奇长,语调渐渐有一点哽咽,“听我们爸爸说,那时候我们爷爷带着人马……”
  他不会说官场套话,讲着讲着,就动了感情。他停顿下来,控制住了自己,然后惨然一笑。
  他的眉毛浓黑而奇长,我很惊异他这种异人之相。眉毛不是头发,不会有人理掉,大家都是任凭它去长。可是为什么只有他的眉毛,能够长得那么浓密黑长呢?我很奇怪。
  会开的不长,大概是因为那是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会后,师父请我们在座的人吃了一顿极丰盛的午餐,充满了伊斯兰风味,一托盘一托盘的抓饭,烤肉、烤包子、葡萄、甜瓜,能让人吃出豪情来。很难忘。
  师父的款待和友情,像无形的通行证,使我们处处受到优待。临别那天,我们专去中坊寺告别,寺里的虎背熊腰人物竟背来一麻袋甜瓜,几个桌子摆在一起,不管吃了吃不了,全部切开。“吃!好好吃!”这些壮汉就只用这句话表示信任和好感。那场面,令库尔勒军分区来接我们的宣传干事大为妒羡,他说,在新疆快十年了,没见过吃瓜这么威风……
  中坊寺就坐落在公路边,一弯新月高悬,寺前种满了鲜艳的花,我们在花间合影。凝视那花时,恰有微风拂动,枝叶在摇,花朵在摇,摇得人直觉得那花儿似乎有了灵气,有了表情和声音……这么通人性的花,从来没见过。
  花都河边
  在焉耆的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天或隔两天总要到开都河边上去走走。焉耆这地方很集中,几乎是沿着开都河这段宽阔的水域而形成的,县城也好,抚回庄也好,都离这条河很近,它们彼此隔河相望。在开都河那边岸上走,可以听见隐隐叫卖的声音,汽车喇叭的声音和匆匆来去的人们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摩托车突突声,而且随便穿过哪片居民区,很快就可以直接出现在大街上。在抚回庄那边岸上走,就显得有点田园诗味儿,长长的鸡鸣,冷不丁儿的犬吠,赶毛驴车的老头,骑在横斜柳枝干上的小孩等等。
  仅只一河之隔,两边离得很近。
  河流无疑会给在土地上生息的人们一种流畅贯通的灵气,这也许不是人们明确觉察到的,但没有河流的地方和有河流的地方不一样,只有一条小河的地方和有大河贯穿的地方不一样,河流不仅养育人们浇灌庄稼,同时还养育文化和风俗。我们来到哈拉沙尔的第一天,就感觉到这种东西,感觉到河流——开都河对这里的人们产生的影响。
  我觉得开都河平稳而宽阔的水流给了焉耆人一种安居乐业的稳定和自足的心理,使他们从每天都要看到的这种波纹中获得悠然打发岁月的旋律和不慌不忙、安之若素的平稳状态。因而,这里有某种十分古朴的、不易为现实影响左右的氛围。这里有相当多的人,你简直弄不清他们活着究竟还有什么非追求不可的东西,他们有这条河,有了这个赖以安身立命的丰饶盆地,充分地享受它,这就够了。
  开都河当然也给焉耆人一种情趣,一种点缀人生的回忆。这体现在很多小孩聚在河边垂钓,在玻璃瓶里装满了小手指头大小的鱼崽子,这和在没有这样一条河的孩子们玩耍的名堂比较起来,就大不一样了。至于在河边洗衣的妇人们,在垂柳下读书的女学生们,在深秋的河滩上只穿一条裤衩拉网捕鱼的小青年们,就更让人感到生趣盎然。她们是不是非到河里才能洗衣服?她们是否非在河边柳荫下才好读书复课?他们是否非得捕出一网大头鱼才能养家活口?看那样子不像。河流给了一群普通家庭妇女以洗衣唠话的乐趣,以把手臂伸在流动的水波中的快感,以把每天繁琐在生活中积郁的自哀自怜之情冲走的莫名的欢欣……河流也让那些似乎在读书的女孩子们望着书本发呆,痴痴地望着,耳边是轻柔如低语的流水声,这暗暗地注入她们灵魂里一种神秘的向往,一种对岁月流逝和未来生活的忧郁。而那些用网捕鱼的年轻人,他们或许网中并没捕捞到什么像样的鱼,但是却找到了将自己的身体沉浸在温柔宽阔的流水中的借口……
  在老桥和新桥之间,我们还是更愿意在老桥上散步。老桥是木架的,两头都设置了铁的路障,禁止车辆通行,连毛驴车也禁止。只容摩托车、自行车、骑马的人和步行者,即便如此,行于桥上时,只要有摩托车驶过,就会明显地感到桥身震颤。所以散步在老桥上是一种享受,你明明知道这桥快完蛋了,颤颤悠悠了,走在桥上才有了对它的珍惜心理,一股从今以后再不能这么走了的留恋之心,一种对完成使命的旧事物怅然怀念的情绪。何况站在这老桥上,可以充分感受到前人用较原始的建筑方式在这条大河上架桥的不易,也可以像站在某个遗迹旁那样,眺望远处的落日,近处的河滩,长满杂草灌丛的淤泥积沙形成的孤岛……这就是说,新桥虽然更适用,更符合时代需求,但它的实用意义正远超过审美价值;而老桥,实用意义逐渐丧失的过程中,审美价值却开始凸现出来了。
  可惜我们已听说,老桥即将被拆除,在它的位置上,预备再造一座新桥。这……只能让人毫无办法!近切的功利使很多人变得目光短浅,对付开都河的洪水季节也一样,把沿岸固堤的大量垂柳砍伐了,却年年向河里丢下大量的水泥、铁丝网住的石块,年年在岸上堆土,使原来非常幽雅的河岸燥土飞尘,河边不时露出一截粗铁丝,凶险地刺出水面,仿佛是个埋着水雷的危险水域,把河流的美感破坏殆尽。这大概要比“清流濯足”“松下喝道”更为煞风景吧?
  一日与沈老、黑猫警长漫行老桥桥头,见桥头有一屋院,院中有一位老头正独自卸毛驴车,其表情怪异。沈老便说:“这个看桥的老汉,倒霉得很。”
  我们好奇,便问。沈老慢悠悠边走边说。
  原来这老汉孤独一人,一辈子省吃俭用,积了几千块钱。人一有了钱,便动了心,老了老了却不知怎么谈上个年轻漂亮寡妇。那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嫁了他,有孩子也没有什么,好好过日子吧,也算不错。谁知人家年轻女人早有相好,嫁他是一着棋,骗他呢!不上几天,人家跟上相好的男人私奔了,几千块钱全拿走了,可把两个娃娃给老汉扔下了。那女人也算把老汉的厚道肠肚看透了,敢把亲生亲养的两个娃娃扔给他。这不是,老汉把钱丢了,老婆跑了,白拣了两个人家的娃娃,只好当自己的养上,这就又才撅着老沟子干开活了。
  沈老边走边说,边说边摇头。
  我却不禁扭回头,又重新看了一眼那老汉和他的屋院,仿佛是看见了《醒世恒言》里的活了的人物,在这老桥边重演那出善恶、美丑、真假的永恒故事……
  后来,我们终于又走到这座颤颤悠悠的桥上,站定,三个人默默无言浴在河尽头灿然的晚照里,各怀心思似的临桥俯视身下的河水,那河水,此时反而毫无声息地流过去,从夕阳里流出来,若血一般红;待流至近处,又灰白如乳浆。然后静悄悄地从桥下滑过去,像滑过一个界限、一座衰老的木头大门,连浪花也不溅起一个,就消失在远方了。
  “逝者如斯夫……”我只有拣起这句老话,用以表达这时复杂的瞬间感受。
  “是呀。多少人凝望过河水,写过河流,但是几千年过去了,你还是不得不佩服那位孔大圣人,他用五个字,把河给概括了!”
  黑猫警长俯身河水,发出一声长叹。
  我知道他为什么叹息,因为他写过《北方的河》。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六日
  写于乌鲁木齐北山坡
  
  (原载《解放军文艺》,1986年5月号;收入《稀世之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0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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