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哈拉沙尔随笔
作者:周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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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左大专员当真去了,钻进黑乎乎、冷冰冰的破窑洞里,找见那位维吾尔高龄人。那老人站起身来,竟然足有两米之高!老人不知有专员,只知有道台,感激之下,不明来历竟脱口说出“我是当年和左宗棠打过仗的!”随从的人一听,这下糟了,左宗棠的四世孙访着了一个和他先人打过仗的维族人,那还有你的好呀?
不料这位左公后裔把大拇指一伸,大声夸赞道:“好!敢和我祖爷爷打仗的人是好样的,是巴特尔(维语:英雄)!”
接着他又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提它了。我爷爷那时候杀过你们的人,现在我来还欠下你们的情来啦!”说罢,命令左右为这老人盖三间新房,每月送柴、送米,每年置买衣服,所需银两,从专员公署拨给。
此事传开,左宗棠的孙子如何胸怀大度、体恤民生的传闻便遍及焉耆各地,使不少人感激涕零。
这叫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也可以叫作“抓典型”。只不过在万千饥民中安抚了一个,却一下蒙蔽了所有的人,赢得少数民族的信任。仅此一招,不能不承认这位左公后裔有统治术,懂得一点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诀窍。不然,哈拉沙尔遍地都是他的世仇,他怎么能立足做官呢?
不管怎么说,乃祖左宗棠是一位的历史人物,他作为清朝的大吏而力保清朝的江山总算不是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东边的水灾刚堵住,又去西边灭火,为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朝廷忙得不可开交。尔后,竟以七十高龄督师新疆,抬棺而战,平阿古柏叛乱,收复伊犁,即使我们今天想起来,也深知其不易。当然他也镇压了太平军,残酷围杀了白彦虎领导的回民起义和河湟事变的十数万英勇不屈的回民……而这两支人马,就是今天焉耆回民的来历。这就又让人想起历史……是谁创造的?
人民——这当然没错。但是在“人民”这一极其富有概括力的概念中,包不包括岳飞、文天祥、海瑞、王安石这些官呢?包不包括唱大风歌的汉高祖、被誉为天可汗的唐太宗、统一中国的秦始皇、“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和爱新觉罗•玄烨以及“始为僧继为王终为帝”的明太祖呢?
中华民族的历史不仅仅是汉族的历史,历代帝王、名臣、保国有功的武将中就不知有多少是少数民族。因而,把“异族统治”看作是耻辱,其实只是一种狭隘的观点。
中华民族的历史也不仅仅是被压迫者的历史,不管那上面写着是光荣还是耻辱,是灿烂的文化还是腐败的政治,是荒谬的千古之谜还是坦荡的正气歌,历史都是不容修改的。她应该是矛盾的双方或多方在斗争中共同创造的。历史是黄河,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灌溉土地淹没村庄,雄雄浑浑曲曲折折地流过无数年代……
在这条永不衰竭的伟大河流中,每一朵黄色的浪花——每个普通的人,都在其中随之腾跃、浮沉,以一瞬间的短暂生命去挣扎、去表演、去构成她滔滔不绝的永恒。善也罢,恶也罢;美也罢,丑也罢;真也罢,假也罢;不善不恶亦美亦丑半真半假的货色也罢,谁能否认它们曾经是这条河流中的一部分呢?而谁又能保证它们将来就不在这河流中继续翻腾呢?
哦,黄河!你这条混浊的不清不白的、你这条曲折的多灾多难的但是却咆哮威严、浑厚朴实、奔腾有力的伟大之河啊,谁要是不理解你的混浊、你的泥沙、你的羊粪蛋儿和草棍棍,谁就永远也不能理解你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苏老家听得精神抖擞,两目生光。而这位剃着光头、长着雄马般粗壮脖颈的回族老人仿佛如遇忘年交,他简直是滔滔不绝,神采焕发,就连他作的手势,也完全不像一个老人而像一个壮汉那么强烈有力,他一会儿像个说书人,巧设悬念,直视听众,猛然以掌击案,说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使人魂魄为之震动!一会儿又俨然是位胸怀韬略的隐士,分析天下时局,俯看人间剧变,指点评论新疆半世纪的历史事件和风云人物,常有独到之见。特别是讲起他自己一生的经历,不矜不夸,不悔不怨,对自己的得意时和伤心处,均以“黑色幽默”的态度对之,显示出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超然的眼光。
这种老人可算是没有空到人世来一趟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到老,悟出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这些道理不是从哪本教科书上抄来的,也不是从哪篇社论里背来的,是他人生的宝贵经验和惨痛教训,是直面自己的生活琢磨出来的。这就不得了,因为多少老人到死,也终于没学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想透一个道理。相比之下,那些人不是太可悲了吗?同样,和一些读了不少书便狂妄得“登泰山而天下小”的年轻人相比,他的道理虽不时髦,也不深奥炫目,却是像枝干一样是从树的身躯上生长出来的,而不少年轻人的理论,却是时装,今天可以穿在身上,明天可以脱了换另一件……
普普通通“无官一身轻”的人们哪,你们当中可真有一些隐士、豪杰、智者、高人呢!飘洒度日月,耕织过人生。无冠无冕,大彻大悟,无车无鱼,不哀不怨。庸庸众生中有不庸俗之辈,平平日月中有非寻常之人。为官者,且莫傲慢轻松!须知,治下可是真有远比尔等高明的人物呀…… 抚回庄小住
从乌鲁木齐出发前的那天晚上,黑猫警长就和我商定,到了焉耆,把在县城里该办的事情办完之后,就一头扎到某个回族老乡家里。他已经在甘肃、宁夏的回族农民家里住过,感受极深,而且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事先一再提醒我,“准备好了吃苦吧。”
征求了县委的意见和安排,我们住进了永宁公社抚回庄一位姓沈的回族老人家里。
沈老与苏老又不一样了。苏老有慷慨激昂、年纪老而不衰的热血气质,沈老却飘逸、恬淡,有那么点仙风道骨。他高高瘦瘦的,面容清峻得很,颊边留着梳理得很干净的胡子,衣服也整洁,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整齐人物。儿子成家,女儿工作,家中只有他和老伴,极是清净。
那天县委送我们的车子驶进弯弯绕的农庄土路,停在他家苇墙外的时候,一眼瞥进庭院,头一个印象就是到了好去处。进门就见又是满院鲜花,又是几簇高大如树的红蓖麻,庭院地铺白沙,井口锁着木盖;四间大房成丁字形,白墙蓝窗框,一尘不染。院中鸡窝旁养了一只半大的小黑狗,装模作样还在那儿假积极地乱扑乱叫,沈老回头淡淡一笑,找了个木桩,拿了个榔头,把狗链子解开,那狗便稀里糊涂钻在他腿巴子中间被牵到院尽头菜地边,木桩子一钉,狗链子一拴,那年轻幼稚的黑狗便因得罪了我们搬了家,很沮丧地卧在那里。
在沈老家这么一住,就像进了世外桃源。
这才发现,世界原本是这么宁静,静得常能听见自己耳鸣的声音。同时也才感到,夜晚原来是这么黑,黑得不拿电筒就无法出门。雪白的墙壁在电灯光下组成一种很有幸福意味的氛围,被屋外无边的浓重的黑夜包围,像海水中一个仅容灯塔的小岛。
黑猫警长说:“刷地一下,我的心就全静下来了。”
而我体会最深的是早晨。早晨起了床,在南瓜架下刷牙,不小心总会撞上某个南瓜;然后去屋后种满了白杨树的苗圃解手,一路走过去,牵肠动肺的喷嚏就响亮地打个没完。让人纳闷,怎么搞的?又没感冒。后来才明白,空气太清新了,像一股清冽洁净的泉水那样,使长期在城市呼吸沉闷污浊空气的肺和鼻腔受了强刺激。
“真美啊!真是美透啦!”
我和黑猫警长不断异口同声发出感叹。我们几乎忘了到这儿来干什么了,每天被沈老弄得晕晕乎乎,一只羊挂在厨房里,三顿饭变着花样地吃,顿顿填到嗓子眼儿上;接着就是一托盘切好的西瓜,然后一杯酽酽的糖茶。只三天,晚上睡觉就觉出肚皮上积了肉,本来睡觉挺平稳的,现在也打起呼噜来了。“这才叫过日子呐!”我们就这么每天中午把躺椅搬出去,在阳光媚人的花丛中读书,读《文史资料》中的马仲英,读包尔汉的《新疆五十年》;有时陪沈老出外散步,陪一位白帽蓝衫布鞋、步态风姿潇洒的老人漫步抚回庄,听他讲古,讲庄园人家,讲坟头衰草,这滋味儿,别有一番神气贯于心、悠然通于步的感觉。这和在都市汽车的挤压间紧张匆忙地去上班,完全是两种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