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从一个“吃”字看到民族无意识中的核心价值

作者:孙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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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许多当代文化散文家不同,他的艺术想象的空间,并不在古代文人的逸事,而是把古老的语义作为当代历史转折关头的精神索引。他这样的推理,表面有点“歪”,可能有点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并未沦入滑稽的恶趣,这是因为他往往歪得有理。这就构成了他的歪理歪推,歪中有正,歪,可以歪到荒谬的程度,因而是可笑的,而歪到一定程度,又歪打正着,又显示出深邃的正理,这就使得幽默带上了智性的优雅。他善于以最粗野的语言表现最严肃的政治观念,语义的错位幅度与幽默的深邃和奇趣同步,达到水乳交融、亦庄亦谐的境界。他的散文里面有思想的和感觉的亮点,这种亮点,常常在最通俗和最典雅的交叉点上击发出来。这种亮点,不但是思想、语言的亮点,而且是信手拈来的材料的亮点,不管多么骇世惊俗的歪理,他都能提供即兴的论据,它们不是活在人们心头的民俗民谚,就是经典文献,而这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
  
  这不能说明中国人特别馋,相反,吃在汉人心目中,绝对不仅仅是口腹之欲,而是与人的生命质量息息相关的。精神品味档次最高的人物,叫做不食人间烟火。屈原的品质是高贵的,所以他吃的东西就不一样:“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西游记》上,妖怪成精,要食“日月之精华”。品质特别恶劣的人叫做“狗彘不食”,而特别凶残的人,叫做“吃人不吐骨头”。
  
  这可真是歪歪得正,歪打正着。虽然,从严格的论证要求来说,论据并不一定很雄辩,但是,读者却乐意认同:被淹没了的文化潜意识被猛然唤醒,读者感到了心智的滋润。这是多么发人猛省啊,我们竟是生活这么矛盾的文化层积之中,既如此天经地义,又是如此好玩。
  写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深刻,也很幽默了,但是,孙先生并不满足,他似乎担心一味发议论,至少在方法上显得单调,为了追求变化,构成内在的丰富,他总是不失时机,用短小的叙事进行穿插:
  
  我小时候,在上海青浦读小学,对于极其厌恶的家伙,喜欢在墙壁上写标语加以愤怒声讨:最常用的一条是:“某某某吃卵三百只!”这个卵,不是鸡蛋的意思,而是男性生殖系统中最突出的一部分,水浒传上和闽南话中都写作“鸟”,粗话叫什么,大家都知道,不便写入文章。现代汉语中,近来,有了一种昵称,叫做“小鸡鸡”,或“小鸟鸟”,正如,小哥哥,小妹妹一样。
  
  如果在抒情、审美散文中,这最多只能是一笔带过,而他却不厌其烦地把语义从各个侧面展开(卵、鸟、鸡鸡、小哥哥),幽默感就在这种链式谱系中被强化了。每逢此类环节,孙绍振总是不放过层层推进的机遇。几乎每一层次,都透露出一重孙绍振式的机智和谐趣。而下面的叙述以小便做药引的尴尬场面,则突出了另外一种风格。如果前面的引文,可以说是包含着讽世的话,下面的引文则是以自嘲,也就是自我调侃为特点:
  
  ……就连小便,也是可以吃的。这一点我有非常深刻的记忆。
  那是抗日战争期间,我家逃难到乡下。有一天,吃完晚饭,我被叫到房间的当中,一向严厉的爸爸,破天荒让我站到桌上去,并且拿了一个相当精致的瓷碗放我面前。要我在把小便拉在里面。当时我四五岁,已经模模糊糊感到代表男性的尊严的那一器官,是要严格保密的,不能示众的。不能像小狗那样在大庭广众之间,随便抬起腿来方便,只能偷偷地在墙角。突然间,要我当众把它掏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岂不羞死我也。然而,父命不可违。而且那么多人的眼睛,都放射出期待的光。我勉为其难迟迟疑疑掏了出来,但是,就是拉不出。父亲鼓励再三,仍然无效。最后还是妈妈理解我。说:孩子害羞,大家把眼睛闭上。这一下真是有如神助,碗里顿时就满了。
  
  孙绍振曾说过:抒情是把人物和环境美化,而幽默则不回避“丑化”,让主体人物处在尴尬境地就是自我调侃,这在美国幽默理论中被认为是最有品位的。在桌子上小便的场面,在抒情散文中,肯定避之犹恐不及的,孙绍振却是一层细节、一层心理的变化进行剥笋壳式的展示。越是强调孩子的狼狈,越是显出传统观念中的“吃”文化的怪异,作者的幽默感也越是显得坦诚、率真。
  孙绍振在这里追求的,显然是让读者细细品味“审丑”之美。
   借助于文化还原,“吃”字本来非常狭小的空间变得宏大。但是,他显然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广度,接着他又从跨文化比较的角度来展开他的神思,为文章打开了一番新天地。他运用拿手的辩证法,把事情放在对立的两极,一方面是中国人在小年夜祭灶,用灶糖讨好灶王爷,求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对神灵,也是以吃为贿;而另一方面,他指出以《圣经》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却相反,是神把自己的身体给信徒吃:
  
  基督教每周的“主日”(即周日)有这样的聚会,叫“擘饼聚会”,意思是纪念基督的死与复活。基督徒吃的面团,象征神的身体,饮的酒代表神的血液:《圣经》上是这样说的:“他们吃的时候,耶稣拿起饼来,祝福,就擘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如果在教堂的神坛上,将中国祭祖宗的猪头供上,不知基督是否宽恕亚当后代的罪行。
  
  这就不仅仅是打开了思考的广度,而且提供深化的天地。东方和西方宗教在神和信众之间的关系上,在物质需求和精神的救赎的差异,跃然纸上。而这样的思想深度,正是他所追求的“审智”的深度。
  他的文风亦如他的讲座,读者感受最强的是他的自由放达,潇洒不羁,如天马行空,思绪纷纭,翻新出奇;如云蒸霞蔚,飘然而至,忽然而逝,戛然而止。他的议论是智性的,带着纵论的风格,循规蹈矩地演绎与他无缘,不屑以论点为先导,更不屑屈从固定的格式。奇思妙想总是起于一种感觉,一个现象,乃至一个语义的还原和比较。反复追问现状,又不断自我非难。即兴感应,随机生发,导入荒谬,激发深思。难得有所记叙,并不依赖时间顺序,涉笔成趣,点到为止。其深厚智趣,得力于逻辑错位,似无理而有理,近武断而深刻。民俗谚语,文献掌故,自我经历,忽聚忽散,无序中有序,逻辑似正似歪,似歪亦正,将谬就谬,歪理歪推,歪打正着,莫不引人莞尔,又发人深思。难能可贵就在于:幽默和智慧达到平衡。
  作者系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海外教育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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