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以实事照见人生的底色
作者:谢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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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理由】
散文是节制的艺术。过度抒情,不懂节制,散文写作就可能流于滥情,从而失却散文独有的“适当”的美。贾平凹的《祭父》一文,是对父亲辞世的祭奠和缅怀,在情感的抒发上,容易走向伤感主义,但贾平凹却落笔镇定、冷静、朴实,他一直在写作中保持着一种引而不发的情感节制,以隐忍的笔写生命中的至痛,以细节见情理,以物质写灵魂,以实事照见人生的底色,这就形成了贾平凹散文的基本风格:用物质的细节,来论证一个精神的存在;物质外壳坚实了,精神的存在也就不易受到怀疑。贾平凹为自己的散文写作构筑起了坚实的物质外壳,他的散文精神也由此建立。《祭父》堪称是他这方面的代表作。
《祭父》是贾平凹的散文名篇。类似的话题,很多作家都写过,对亲人辞世的缅怀和祭奠,作为沉痛情感的一种经典表达,笔力深厚者,都能把它写得如泣如诉。贾平凹此文的特别之处,并不在于他的情感抒发比别人沉痛,而恰恰在于他懂得如何节制情感——这种对情感的控制,是通过一种事实感的获得而完成的。所谓事实,即经验和细节,它记述生活本相,雕刻人物内心,表现于散文写作中,就是重叙事、轻抒情,这是小说家写的散文中最为常见、也最具特色的写作风格。
我读散文,是喜欢这种有节制的情感抒发的。没有节制,散文就会流于滥情,走向浮浅,而失却文字的真和美。梁实秋说,散文的美,“美在适当”(《论散文》),此“适当”,落实于感情中,我想,说的就是节制。汪曾祺也说,“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蒲桥集〉自序》)这是中肯之论。中国的散文,一度是过于抒情了,行文中,往往肆意地升华、拔高,散文的酸腐、空泛之气日盛,心灵的真实和朴素的经验日少,散文家的嗓音中,已很难找到本应有的自然、随意、漫不经心的音调。要想恢复这种平实的声调,就需要通过强化散文的叙事功能,以节制情感的表达。
《祭父》是这一类散文的典范。它写于作者的父亲去世后的三十三天,五七未过,一个孝子的悲痛溢于言表,似乎在情理之中。但贾平凹却落笔镇定、朴实:“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这个开头,初看起来,无一字交代作者的处境,他只叙述父亲的生平、疾病、去世的时间与情状,但从他冷静的笔触下面,我们不难发现作者那段波澜壮阔的心事。父亲因疼痛而受罪,到带着微笑离世,这个结局,对生者而言,或许悲伤之余,也有一丝慰藉,但接着的“中秋将近,天降大雨”八字,虽是闲笔,却仿佛是作者身后的幕布,硬是衬出了他苍凉而沉痛的面影。
以隐忍的笔写生命中的至痛,以平静、舒缓的开篇写父亲不平凡的一生,这就奠定了《祭父》一文的情感基调。贾平凹不急于抒情,他进入的是回忆的情境,看得出,催迫他写此文的动力,并非失去父亲之后的自我抒怀,而是父亲这个人——他的人生,心志,他对后辈的惦念,他的坚持和不舍,需要通过一种讲述,让他在“我”的记忆中,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因此,“祭父”固然是以儿子的情感来“祭”,“祭”的目的却是回忆父亲。既是回忆,它真正的主角,必定是父亲真实的人生。所以,接下来,贾平凹所记述,都是父亲的人生点滴,从病的起因,说到家庭,从家庭,说到父亲的身世,从身世,说到父亲的喜好和悲苦的内心——所有这些,作者坚持用一种克制的方式来讲述,情感的锋芒被悄悄地敛去了,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些场景、细节和事实。这篇散文的后面,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虚浮的、摇晃的,而是由许多事实、经验和细节构筑起来的真实的人。一旦这个背后的人站立起来了,作者即便把情感藏得再深,也仍旧会有情感的波纹,在作品里涌动。
这个情感的波纹,就是疼痛,追忆,和告慰。其实,贾平凹并不是不抒情,而是一直在写作中保持着一种引而不发的节制。像“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这一句,后面那个重叠的“太晚了”,就是抒情,可是,如果任由笔往这个路子上走,写作就容易感伤过度,读者读之,易动情,难动心,精神的力度就会显得不够。所以,贾平凹笔锋一转:
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这是作者第一次和去世后的父亲照面,但他用了写实的笔法,父亲“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记忆在这时突然活起来了:以前听到“我”的脚步声,父亲就会向母亲喊话“你平回来了”;以前“我”递给他香烟,父亲总是摆摆手拿起自己的水烟锅——这两个生动的细节,再也不会出现了,但作者不就此直说父亲走了,也不说“我”再也见不到父亲的样子了,而是用“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来写生死两茫茫的沉痛隔绝。“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这句,也是一种抒情,但它之所以能感人,就在于这个抒情里有事实——亲热。“亲热”二字,并不是一种空谈,在此之前,“亲热”的场景是有细节的。父亲喊话,摆手,这么平实的细节,却写出了乡村人表达亲情的真切方式。
——据我所知,在多数的中国乡村,两代人之间,是难以直接表达感情的,父母不可能对儿女说“我爱你”,儿女也难以开口对父母说“我想你”, “爱”和“想”这些过于书面化的表达,完全不适合于乡村的情感模式。乡村的情感表达往往是隐忍的,间接的,甚至是相反的。比如,明明是爱他,却故意要把他说成是“你这个杀千刀的”;明明是期待儿女回家,他们真回家了,也就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中国底层的情感表达是拒绝夸张的,因此,只有真正了解农村的人,才会知道,农村人的情感传递,常常是需要中介的——这个中介,多数时候就是物质。儿女孝敬父母,必然少不了买营养品这一形式;父母爱儿女,多半也是以煮一桌丰盛的饭食、或者给你端上一盆洗脸水为标志,言辞上却决不会涉及“爱”和“想念”这样的字眼,他们只以行动来表示。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能明白,贾平凹所写的父亲喊话、摆手这两个不起眼的细节,已经是乡村里父子之间最为放达的“亲热”之举了。而“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不仅意味着儿子被父亲抛弃了,也意味着儿子被那些温暖的、富有人情味的“亲热”场景抛弃了。生命中属于父亲的这一块,真正的空了,这样的悲伤是无须说出来、也说不出来的。
正如要写出“亲热”,需要有细节的支持,要写出一个人的悲伤和痛苦,也需要为他的内心找到一个合理的情感出口,这个悲伤和痛苦才会有事实的根基。《祭父》的主体是写父亲的人生,是对他的缅怀和祭奠,不过,贾平凹在处置个中情感时,从不空谈,而是像乡村人的情感表达需要物质中介一样,他也为自己的情感表达找到了坚实的物质外壳——这个物质外壳就是经验、细节、事实和情理。他说父亲“干了几十年教师工作,不愿涎着脸给人家说那类话,但事情逼着他得跑动,每次都十分为难”,到底怎么一个为难?“他曾鼓很大勇气去找人,但当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时,竟如释重载,暗自庆幸,虽然明日还得再找,而今天却免去一次受罪了。”——小人物的自尊和无奈,写得活灵活现。他写父亲怎样照顾自家兄弟的孩子:“我记得父亲在邻县的中学任教时期,一直把三个堂兄带在身边上学,他转哪儿,就带在哪儿,堂兄在学生宿舍里搭合铺,一个堂兄尿床,父亲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块睡,一夜几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还是尿湿了床,害得父亲这头湿了睡那头,那头暖干了睡这头。”——由此就知,为何父亲先走一步后,二伯和三伯会“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不得起来”。他写父亲是怎样“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他照常要服药,说他还要等着早已订好的国庆节给小妹结婚的那一天,还叮咛他来城前已给菜地的红萝卜浇了水,菜苗一定长得茂密,需要间一间。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还要求母亲去抓了两服中草药熬着喝。”——惦念家里的菜苗,坚持喝中药,这背后透出的对亲人和尘世的不舍,确实令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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