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在一个民族误读的背后

作者:陈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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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语言替换
  《狂人日记》诞生于五四时期。这个时代,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即革命的语言系统——反帝、反封建、创造新文化,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既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了”中的“将令”。显然,不符合这一语言系统和语法规则的思想和体验都难以被表达出来,即使它被表达出来,也由于经过这一套语言系统的过滤,改变了其内涵。
  当“吃人”的体验进入到五四以来“革命”的语言系统之中,一经过滤,表达出来就出现了失真的现象。为了深化《狂人日记》的思想性,五四以来的评论者都不约而同地对“吃人”进行了语言替换。将“我吃人”替换成了“统治者吃人”,将“人吃人”替换成了“礼教吃人”“仁义道德吃人”。这样,愈是追求阐释的象征深度和作品的社会革命、文化革命意义,就愈造成了思想的失真。五四以来的革命化的语言系统,并没能帮助我们通过《狂人日记》来认识世界,相反却掩盖了生活的真相。
  2.自我确认
  不错,《狂人日记》写了一位迫害妄想症患者,但迫害妄想症,根源在于“迫害”而非“妄想”。正因为迫害的存在,才产生迫害加诸于己的幻觉。同理,正因为吃人现象的存在,狂人才产生被吃的恐惧——妄想起到的只是一种放大作用。吃人是真实的历史与现实,而不是幻觉。它之所以会被看成幻觉,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从小说中狂人的角度,理性的逻辑思维妨碍了自我认识的可能,只有在癫狂的状态下,才实现了对理性包装起来的自我的否定,完成了对自我更深层次的认识,一旦狂病消失、“理性”恢复,就视过去的自己为荒唐,欣然地“赴某地候补”;另一方面,从读者认识的角度,中国是礼仪之邦,自己是文明人,这是整个民族的“自我”,即使在五四革命时代,大多数人也认为中国在精神文明方面,并不输于西方,甚至提出用中国文明来拯救“西洋人物质生活的疲蔽”⑧。在逻辑上,承认自己是吃人的野蛮人,承认自己的民族尚是食人民族,必是对自我的否定,这是无法接受的。于是,当《狂人日记》试图将更为真实的自我呈现在人们面前时,人们普遍地乐于将吃人看成狂人的妄想,将整部作品看成礼教吃人的象征。
  3.社会禁忌
  仁义道德、封建礼教是中华传统文明的基石,也是封建时代社会禁忌的根源。前面说过,对吃人的意识之所以被赶进了无意识的领域,就在于仁义道德所形成的社会禁忌。那么,为什么在五四以来封建礼教受到猛烈批判的条件下,还会出现对吃人意识的压抑呢?其根源在于社会禁忌机制的运用。
  五四以来,民族革命、国家富强、人民解放是时代的需要。随着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和扬弃,相伴而来的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阶级意识的增强。旧的社会禁忌被瓦解了,新的社会禁忌很快填补了它留下的空白。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和阶级意识,代替封建礼教成为了新的社会禁忌,它们不允许将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看成充满悲哀和绝望的叫喊,更不允许将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看成吃人的野蛮人,否则带着人性邪恶,不可救药的绝望,如何进行社会的革命?于是,我们看到,整个20世纪《狂人日记》的批评史上,都将《狂人日记》描绘成批判封建礼教、封建制度“吃人”的战斗檄文,而对满篇的因认识到吃人而产生的罪感和忏悔视而不见。
  《狂人日记》虽然唤醒了中国人对吃人事实的意识,但是我们最后都以象征化的统治阶级吃人、“封建礼教吃人” 聊以自慰。这其实是一种幻想性的接受。通过幻想的形式,拒绝承认已经压抑在集体无意识中的真相,因为认识真相会使人感到痛苦。
  最后,有必要指出,由于今天中国社会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都发展到了相当的程度,民族的自信心和心理承受力大大提升,对《狂人日记》被疏忽的那部分真相的认识不再使我们感到那样切肤之痛,因此,我们才有机会接近并认识真相。
  作者系西南科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
  (责任编辑:原琳)
  E-mail:yuanlinsir@yahoo.com
  
  ①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②见《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5期。
  ③鲁迅:《〈呐喊〉自序》。
  ④《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页。
  ⑤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
  ⑥《旧唐书•忠义传》中张巡的话。转引自《中国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陈思和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版。
  ⑦《在幻想锁链的彼岸》,第120页-第121页。
  ⑧梁启超:《欧旅心影录》,见《饮冰室合集》(第七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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