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从橡树到神女峰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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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理由】
  舒婷作为女诗人,其女性主题成就卓尔不群,就影响巨大来说,首推《致橡树》,但是,这种影响由某种不可重复的历史条件造成,毕竟《致橡树》是舒婷早期作品,难免有某种局限。就艺术成就来说,无疑是《神女峰》更为成熟。从橡树到神女峰,隐藏着一条舒婷从崭露头角到艺术成熟的道路。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 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 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 代代相传
  但是, 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了眺望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沿着江峰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着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舒婷作为女诗人,常常被某些文学评论家当作女权主义的代表。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不仅仅因为她的性别,而且因为她的作品里时时表现出来某种女性的视角。从早期的《致橡树》,到中期的《神女峰》,女性立场,女性价值的坚持一脉相承。《致橡树》长期以来受到女性读者的青睐,在婚礼上为女性来宾、新娘朗诵的故事比比皆是,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不止一家。但是,《神女峰》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在一般女性读者心灵中,似乎没有那么深的印象。其实,《神女峰》恰恰是《致橡树》姐妹篇,二者遥遥相对,息息相通。诗人有意在其中隐含着互相说明的寓意。关于这一点,舒婷在《都是木棉惹的祸》有过坦诚的告白:
  
  77年3月,我陪蔡其矫先生在鼓浪屿散步,话题散漫。爱情题材不仅是其矫老师诗歌作品的瑰宝,也是他生活中的一笔重彩,对此,他襟怀坦白从不讳言。那天他感叹着:他邂逅过的美女多数头脑简单,而才女往往长得不尽如人意,纵然有那既美丽又聪明的女性,必定是泼辣精明的女强人,望而生畏。年轻的我气盛,与他争执不休。天下男人(不是乌鸦)都一样,要求着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为自己有取舍受用的权利。其实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失望。
  当天夜里两点,一口气写完《橡树》,次日送行,将匆就的草稿给了其矫老师。他带到北京,给艾青看。北岛那时经常去陪艾青,读到了这首诗,经其矫老师的介绍,77年8月我和北岛开始通讯。前些日子,因为王柄根要写蔡其矫的传记,我特意翻找旧信,重新读到北岛78年5月20日信中这句话:“橡树最好改成《致橡树》……这也是艾青的意思。”
  这首诗流传开来,不断碰到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诉没有橡树。因此又写《神女峰》作为补充:“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年轻人却不予理会。至今,只要有人老话重提,说起当年的爱情史与《致橡树》有关,我赶紧追问:“婚姻还美满吧?”好像我要承担媒人职责那么紧张。①
  
  舒婷透露的信息很深刻,一方面是《致橡树》在读者的记忆中有那么重要,甚至与爱情史有关,而另一方面,对《神女峰》却“不予理会”。这是诗人感到多少有些困惑的。
  其实,这种困惑也是一些深思的评论家所感到的。
  当然,《致橡树》,写作在1977年,从思想高度上来说,是横空出世的。从传统观念来说,女性被男性的目光欣赏是天经地义的,不光是“三从四德”中就有“女容”,就是在经典文献上,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现代男性也把女性的容貌作为审美的首要选项,是堂而皇之的。蔡其矫之所以在女性面前坦言不满足于女容,显然是在为自己的精神高度而自豪。但是,他完全没有考虑到女性也有权利对男性进行选择:舒婷说:“天下男人(不是乌鸦)都一样,要求着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为自己有取舍受用的权利。其实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失望。” 当时社会情绪热点还集中在对“四人帮”政治批判,故舒婷的精神立场,并没有引起理性的震撼,只是在女性读者中,引起了感情的共鸣。正是因为这,这首诗在各式各样的婚礼和朗诵会上反复被朗诵。
  就是面对如此空前的社会效应,舒婷也不改她的敏感和反思,她似乎不太踏实。“不断碰到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诉没有橡树。”这句话轻描淡写,语焉不详,其中有比较深刻的意蕴,值得分析。今天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解读。第一是,中国没有什么橡树,橡树意象,是从外国电影和风景中获得的。就是在杭州植物园中亲眼目睹,也是“病歪歪的,与想象相去甚远”。哪怕当地宣传部长好心提议在鼓浪屿择块风水宝地,种一棵橡树,矗一块《致橡树》的诗碑,舒婷的回答也是:“橡树在南方不容易成活,假使能生根,一定没精打采百无聊赖。橡树要长到可以托付终身的模样,需要好多年,至少我和部长都看不到了。”这种解读涉及橡树的生物学真实与艺术想象之间的矛盾,这从理论上来说,是没有争议的,不够引发舒婷写另外一首诗来“补充”的程度。这就有了第二种解读,那些诉说“没有橡树”的女孩子,是从现实意义上说的,实际上是在中国找不到像橡树一样伟岸的男性。这里可能与当年一种特有的思潮有关系。在舒婷的《致橡树》在《诗刊》上发表前后,日本电影《追捕》男主角高仓健在逆境中坚定不移的男子汉形象,在中国引起了轰动,报纸上一度出现“寻找男子汉”的话题。女孩子所谓“没有橡树”也包含着没有男子汉可以托付终身的意思。这样提出问题,使舒婷觉得这些女孩子,虽然可能在婚礼上朗诵了《致橡树》,但是,实际上并未真正读懂。舒婷为什么要在这些“女孩子”前面加上了“才貌双全”?这里显然并不是称赞,而是反讽。貌则有之,才则可疑。因为,在《致橡树》中,伟岸的橡树意象,并不是女性单方面可以依托的靠山。从一开头,舒婷就反对“攀缘”和“衬托”,她的立意是:以同样的姿态,独立、平等,互相理解,互相鼓舞,互相支持: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白马王子也好,理想的男子汉也好,都脱不了女性的依赖性。这和忍受男性单方面的选择,性质是共同的。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舒婷又写了《神女峰》,把平等的主题进一步深化: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在悬崖上展览千年,典故有两种来源,一是,古代书面文献,巫山神女主动献身于楚怀王,这是女性主动向男性奉献躯体;二是,出于民间故事,妻子在悬崖上等待丈夫,经年不至,久而化石,这是女性为男性献出生命。三峡景观,如果取巫山神女典故则当为神女峰,取民间传说,则并无神女,只有民妇,或曰美女,当为美女峰。舒婷取民间浪漫故事之实,以经典文献神女名之。借此向数千年的“妇德”发出质疑。锋芒所向,不但在男性,而且在女性: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传统妇德观念的赞美者、崇拜者并不仅仅是男性,而且还有挥舞花手帕的女性。花手帕的挥舞者是如此众多,而质疑者却只有一个。尽管浪漫的传说是美丽的,留下的忧伤也是美丽的,“人间天上, 代代相传”,但是,这仍然是不人道的:
  
  但是, 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什么要这样等待,难道为了表现等待的痴情,就应该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牺牲?把鲜活的心灵变成没有生命的景观?“心,真能变成石头吗”?这是激烈的感情,也是深刻的理念。
  
  为了眺望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神女峰作为浪漫爱情的坚贞的象征,已经被传说话语霸权化了,成了不言而喻潜在的陈规了。但是,把生命献给绝望的等待,以表现爱情的坚贞,塑造成千年的道德的楷模,是值得的吗?她提出的质疑是:生命每一刻的体验都是珍贵的,不能为了非常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概念(“眺望天上来鸿”)而忽略生命的美好体验。就是再浪漫的情操,也不能抹煞生命的珍贵感觉。为了把这样的思索强化,舒婷不惜把传统观念和生命价值放在两个极端上。一个是展览千年,作为道德的、情感的楷模,作为永恒的荣耀,一个是一个晚上的痛苦。在通常情况下,当然是千百年的荣耀更为光彩,但是,在一个条件下,二者发生了转化,那就是“在爱人肩头”,为了体验真正的爱,哪怕是痛苦的爱,哪怕是片刻的爱,也比没有感觉的石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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