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汉语小说艺术的短篇证词

作者:陈晓明 丛治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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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连科是一位相当具有特色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往往能看到最现代的小说技巧和最真切的中国经验结合在一起,这再次证明,先锋派退潮之后,对于小说美学的探索并未终止,而是化入小说文本的肌理之内。在《日光流年》《受活》等杰出的作品里,都能看到典型的阎连科的叙事:语言汪洋恣肆,仿佛修辞的狂欢;想象荒诞离奇,却又稳稳扎根历史和现实。即使在《黑猪毛 白猪毛》这样的短篇当中,依然能够看到类似的努力:镇长开车撞了人,要找人顶罪。这样一件坐牢的差事,竟引来一批人争抢。刘根宝费尽周折,终于得到这一“殊荣”,于是村里人人巴结,刘家更当作莫大的喜事。谁料被撞的人家却不追究了,“只要镇长答应把死人的弟弟认做镇长的干儿就完啦”。这样的情节显然超越一般读者的常规思维,村民们送刘根宝坐牢,有如欢送英雄一般的场景,更是极尽荒诞。但在镇长村长足以一手遮天的基层农村,这种逻辑似乎又不难理解。阎连科来自农村,始终保持着对农村底层社会的关注,并对他们有着深刻的理解,这荒诞的想象背后,是中国底层真实的痛楚。近年来,所谓“底层文学”成为一个话题,其实我们的文学从来就不乏关注底层的传统。阎连科写作《黑猪毛 白猪毛》的2002年,底层文学尚不风行,但此篇显然可算是底层文学的代表作了。阎连科的小说下手都狠,他的小说总是准备好猛料关键时就抖将出来,让人看到生活的绝境,以及绝境中的荒诞。对绝境的超越就是荒诞,这就是绝境中的绝境了。
  孙犁的《冯前》由武汉大学文学院樊星教授推荐。作为纪实之作,也是官场小说的代表作。中国的现代小说其实是从向西方学习开端,新时期之后的文学创作更是深受西方影响,以“寻根小说”和“先锋派”最为显著。但也有一些老作家,重新挖掘中国传统小说的美学资源,其作品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美学趣味。孙犁即是其中一例。《冯前》虽然完成于1987年4月,但从1981年孙犁就开始创作一系列短篇小说,后来结集成为《芸斋小说》出版。早期以诗化小说著称的孙犁,经历“浩劫”之后大概也深深体会到人间并不全像诗一样美好,在芸斋系列小说当中对“文革”的众生相进行了描画,可以说,这些小说是这位老作家面对“文革”的一种方式,《冯前》是其中比较成熟的一篇。冯前是“我”相处时间最长的朋友,也是“我”所在的报社的总编,他有些官僚气,但人并不坏,如果没有“文革”,可能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但“文革”像一个放大镜一样,令冯前人格中见风转舵、恃强凌弱的一面暴露无遗,令人唏嘘。而其实,从“我”对冯前的猜疑来看,难道“我”人性中的弱点就没有因为特殊的年代和情势而有所暴露么?孙犁看似平淡的叙述,其实拷问的是每一个人的人性。同样是回顾和反思“文革”,孙犁的这篇作品和伤痕文学撕裂般的痛楚迥异其趣,他不简单地质问时代,而是审视自己,因此少了冲动的怨愤,而有一种内敛的力度。他好像真的从痛苦超脱出来,洗尽所有火气,走向了淡泊宁静。情绪的克制呈现在修辞当中,通篇小说没有抒情,议论都非常谨慎,点到为止,而基本纯用白描的办法,反而别有韵味。从文体上看,《芸斋小说》名为“小说”,但孙犁自己也认为,称为“小品”可能更合适一些 。中国古代所谓小品,指短篇杂记一类文章,其中既可容许虚构,也可纪实。因此《冯前》其实很难说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而毋宁看作跨文体或模糊文体的尝试。有论者索性将此类作品称为笔记体小说,这或许是比较多地在承继中国传统写作所探寻的汉语小说方式。在这之后,汪曾祺、阿城、贾平凹、韩少功等都有类似的创作,而《芸斋小说》可算开先河之作。
  汪曾祺的《异秉》由郜元宝教授推荐。如果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浸淫,而深得美学三昧的作家,自然是汪曾祺莫属。孙犁、汪曾祺、林斤澜等老辈作家,本身传统修养厚实,他们也自然把传统修养转化到小说叙事中。我们现在盛行的小说,都是典型的西方现代小说,这几位老先生的小说,都可说是融合进中国传统元素的作品,这肯定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异秉》或可见一斑。《异秉》有40年代和80年代两个版本,对比之下,尤可见出劫波度尽之后,汪老无论在人生态度还是文学主张上,都归于淡泊,臻于化境。40年代的汪曾祺更多受西方小说观念的影响,把短篇小说看作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方式,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 而1988年,他认为,“小说应该就是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很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 因此,与40年代《异秉》在情节安排和时空控制上的严谨相比,80年代的改稿在时空上更加自由,情节上似乎也更加散漫了。但是人生的阅历和见识,艺术上的造诣,就在散漫的叙述当中流露出来,结构看似随意,实际上放而不散。在对市井细民生活的描述里,读者自能感受到如水墨画般的韵味;而读到结尾,陈相公和陶先生争着上厕所,谁不会莞尔一笑呢?如这样堪称神品的小说,除了欣赏,任何多余的评论都会显得愚蠢吧?
  以有限的几部短篇小说勾勒新时期以来的短篇小说发展轨迹,显然很不现实。30年的文学纷繁复杂,各种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争论声此起彼伏,大多是小说艺术之外的声音。探讨当代短篇小说艺术这种问题似乎已经变得很陈腐,很不重要,很不主流。我们试图从这几篇小说“管中窥豹”,如何可见全景呢?这些篇目自成一格,只是显现了作者的个人风格趣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作品都写得相当认真,都有着独特的艺术匠心。它们或者从现实主义传统中走来,或者与西方小说相通,或者与中国传统接脉,建构着八九十年代汉语短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它们是不会被埋没的,它们会证明着汉语小说的顽强不屈。
  作者陈晓明系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作者丛治辰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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