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美景当求而不至,佳人当望而不即

作者:韩 广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诗经•秦风•蒹葭》一地
  
  一首《蒹葭》小诗,从古至今,因其扑朔迷离的内涵、纯净缥缈的意境赢得了历代诗评家们不厌其烦的阐释、不尽其数的解读。对该诗内涵所指,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说其追求佳人,或说其探索真理,或说其求贤招隐,或说其祭祀女神。为此,诗评家们或专著训诂,或长篇考证,或短章解析,或零星评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之,都是在通过自己对诗作的理解试图破译其中的真正奥秘。
  然而,无论是苦心者苦心的挖掘,还是权威者权威的解读,由于该诗创作背景的不可考及写作环境的不可知,加之时间久远又缺乏互为引证的资料,所以,所有的考证都不过是猜测,所有的注解也只能是猜想。
  于是,时下学者多提出不确指的解读方式。如沈泽宜就说:“在水一方的‘伊人’既可能是诗人的意中人,又可能是某种可望不可求的理想象征,这首诗寓物象象征与氛围象征于一身,具有永恒的多层象征的魅力。”①裴溥言则说:“用景来写情,极缠绵极倘恍,萧疏旷远,情趣绝佳,在悲秋怀人之外,更有一种可思不可言的深沉感慨。”②因此,无论是“永恒的多层象征的魅力”,还是“可思不可言的深沉感慨”,其实都意在把这种本来就不明确的话语还原为其自身的不明确。何况,有些作品的问世,即使作者在世,其作品的内容具指恐怕也是朦胧没有定论的,如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戈多”到底意为何物?马尔克斯的《长翅膀的老人》,“老人”究竟意为何指?这些似乎本来就给不出具体的答案或者就没有必要给出具体的答案。
  只要阅读能给人带来审美愉悦和审美享受,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拘泥于琐碎的细节推理、钻营在繁琐考证的阅读怪圈里呢?为什么一首本来玲珑剔透、淡远神秘的清秀小诗的后面一定要牵强地黏附着一条夹杂着注释者一己主见、未足可信的小尾巴呢?
  虽然具体内容的猜测见仁见智,未成定论,但是自古评论中“美景当求而不至,佳人当望而不即”的论述却明显具备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穿透力无限地逼近了欣赏的审美内核。历来评论围绕于此展开的话语分析巧合般地显示出了惊人的一致。
  所以,不把欣赏的眼光局限在诗作具体内容的推断,而把观照的重心转移到作品开放发散的审美,在美学叩问下探索多层次的审美信息,应该是一种合理的解读姿态。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朦胧美
  
  这是一处秋色茫茫、水波渺渺的空灵境界。“蒹葭苍苍”向人们传达着空间的辽阔悠远,“白露为霜”向读者暗示着时间的绵延起伏。只这八字,不用镂空心思精雕细刻,不用陈张铺排堆词砌藻,随意点染,一笔带过,一幅深秋苇丛图画呈现了出来。这是一个意境十分丰富的苍莽环境:露珠在晨曦的辉光中洋溢着晶莹剔透,苇草在浩渺的迷蒙中散发出淡淡的馨香。
  蒹葭和白露极富视觉美:朦胧的白色正带着流离的色彩暗示着一个缥缈悠长的古老传说。是浩渺苍茫的雄浑美,还是秀雅端庄的玲珑美?读者带着守望的渴盼在紧张地期待着。“苍苍”表面没有陈述具体的情感信息,但其分明就饱蘸着苍凉的幽怨气息从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终点。因此,这片朦胧的天地笼罩着的氛围无言地暗示着一个悲剧的结尾。在这种朦胧的悲剧情调下,一个如怨如慕的凄美传说正无声无息地拉开着帷幕,向人们缓缓地走来。
  而且,“苍苍”和“为霜”极富音乐效果:仿佛流溢于长长笛管里的一阵旋律的飘逸,仿佛飘散于纤纤玉手下的一曲古筝的悠扬,两句小诗正在穿透着发黄的历史书页,把读者的思绪一起带到一处玎玲铿锵的远方。也许诗人不具有产生于后世理论中的韵脚意识,当然也不会清楚押韵会给诗歌带来的独特的音乐效果,但是正是这种信手拈来、无意为之的韵脚使得小诗透露出清新自然的纯美韵味。因为这是天然的雕饰,丝毫没有人为的痕迹,更不是一些后世诗人执拗追求的刻意韵律,所以二句呈现出的审美韵味是那样的清新纯朴,那样的醇香淡远。读起来令人淡淡沉思,悠悠神往。
  也许,朦胧是如此的不清晰,但是朦胧却带有如此厚重的感染性和穿透力。在富有弹性的时空长河,朦胧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带着悠远凄清、萧瑟凄凉的基调若隐若现,终于穿越读者狭长的想象空间,娓娓现身于时间隧道的河畔,带上千年的幽思,站在正心旌动荡、激情期待的读者的面前。
  王国维说:“《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③牛运震评论道:“国风第一篇飘渺文字。”④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评价:“凄清的秋景与感伤的情绪浑然一体,构成了凄迷的、耐人寻味的艺术境界。”⑤这些评论显然是非常深刻准确的!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距离美
  
  这位在望穿秋水的紧张期待中的“伊人”终于出现了,但却隐约远处、在水一方。为什么这令人朝盼暮想、梦寐思求的“伊人”不是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处,而是偏偏被错意般地安置在横亘着一条秋水的远方?为什么在渴求佳人、一睹姿容之前,首先要接受的是这命定般的铺满苦涩的痛苦煎熬?这种天设的距离到底要兆示着什么样的美学思考呢?
  造物就是这样的不可理解,他不让人在吃到伸手可及的果子的同时深深地体会那来之不易的难得欣慰。
  因着距离的存在,追求就显示出惊心的召唤感,同时想象也展示了惊人的渗透力:一切都是现实的存在,于是追求者用想象的画笔尽情地勾勒理想中的目标,用幻想的金漆传神地描绘渴望中的“伊人”,正是这距离,激发起追求者强烈的执着的追求欲望,于是,一切都幻化成了现实的非存在。
  水的一方是存在着的现实,水的另一方是追求中的理想。理想和现实,一真一假、一实一虚,于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之间就永远横亘着这一层永难跨越的距离鸿沟。或许这是一条本来就不应该跨越的现实隔河:因为谁能保证当冲破了朦胧的隔膜,真切地触摸到现实的温度后,“伊人”这惊心动魄的迷人魅力还会原封不动、理所当然地延续?谁能保证终于按捺不住性急的冲动,一把揭开了“伊人”那神秘撩人的朦胧面纱后,发出的不是一声原来不过如此的感慨?既然这样,此时的追求者是会继续沿着现存的真实依旧执着狂热的追求,还是宁可退回到在水一方、隔江相望的激情期待的守望姿态中?
  蒋孔阳先生说:“从欣赏方面来看,距离可以增加审美的魅力。”⑥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不正是距离留给读者咀嚼和回味的审美思考吗?
  牛运震说:“‘所谓伊人’,神魂隐跃,不可色相,钟惺以为可想不可名是也。”⑦所以距离的存在架设起了真实存在与追求理想之间的二重变奏,无论是现实的真切抑或是想象的虚幻,都在距离的幻化中显得如此跌宕多姿,如此神秘耀眼。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过程美
  
  “伊人”在水一方,虽遥遥不可即、可想不可求,但是追寻者依然全力以赴对其展开了执着狂热的追求。于是呈现在纸面上的是这位苦心追寻者跋涉在寻找路上的执着身影。
  苏轼在吟咏海棠时写道:“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⑧造物者就是这样,他总是把这些令人心魂激荡的“所谓伊人”安置在某些昏暗的角落里,除非经历跋山涉水的艰辛过程,否则就很难发现其诱人的倩美身姿。他让人清楚:幻想在切换为现实的过程中,总是要不可避免地承担起苦心探索的沉重代价。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