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欲寻言外意 须向此间深
作者:张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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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老栓具体暗示了辛亥革命前的人民群众。栓,是塞子的意思。华老栓、华小栓,暗示当时广大群众(从父辈到儿辈)的脑子仍被封建的愚昧落后思想所塞住,尚未觉醒,所以作者对他既同情又批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夏瑜——小说自始至终暗写的另一重要人物,他始终没有正面出场,但通过其他人物的言行读者完全能“看见”他,认识他。所以,夏瑜是小说中最“冰山”的一个人物。他在狱中坚持斗争,宣传革命,的确是一个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者。然而这是“夏瑜”式的革命,盲目性是其致命弱点,小说一再暗示和强调的正是这一点。他对阿义声称“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无异于对牛弹琴,而群众在他眼里却是“可怜虫”;甚至在狱中劝极端顽固的牢头阿义造反,把阿义错当群众。对于如何造反,如何打天下,他是不清楚的。而他的革命理想和革命行动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理解;更可悲的是他的鲜血竟被贫穷、善良的华老栓当作一剂“药”给儿子治病用。他宣传的革命道理,二十多岁的人“感到气愤”;他挨了打,驼背、花白胡子感到高兴;他说阿义可怜,茶客们说他疯了;他被杀害时,“潮一般”的人在看热闹。从这些事实可以看出他的革命脱离群众多么遥远,遥远。
夏瑜的名字不由让人想起屈原《怀沙》中所言“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瑜、瑾都是美玉名,比喻某种高尚的品德,后人多有以“瑾”“瑜”取名者。夏对秋,瑜对瑾,这里“夏瑜”不仅暗指真实的革命者秋瑾,象征着革命队伍中的先行者,而且暗示他(们)是中国的精英,是华夏民族的希望。尽管他是一个在黑夜里寂寞奔驰的勇士,作者“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为之助威。
康大叔——并不就如其称呼般慈祥安康,平易近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凶残、暴虐、贪婪无耻的封建统治阶级的爪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十足的刽子手。他是作者用反意法塑造的一个典型,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封建统治者及其走狗的可憎面目。
阿义——并不就如其称呼般的有半点“仁义”可言;相反地,他很凶残、贪婪、顽固,是一个十足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帮凶。
这些反面人物,作者并没有花费多少笔墨作系统描写,但一言一行,一鳞半爪足见其整个面貌和灵魂世界。
四、深沉独特的环境设置
人总是生活在一定具体环境中的,《药》无论是情节结构思路,还是各个人物言行描写,都深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比如点油灯,用洋钱,士兵衣服上的大白圆圈,古□亭口……这些一般称之为社会环境,它是小说中人物活动的社会大舞台;但是我们也知道,对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动,塑造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起积极意义的是另一类——自然环境。优秀的文学作品在塑造自然环境时往往附加进人物的性格因素,不露痕迹地使自然景物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人物的性格特征,做到自然景物人格化,可以从中看出“人”来。《药》成功地运用了这一创作原则,通过自然环境的描写巧妙地暗示出人物的精神世界。
比如小说开头写“秋天的后半夜……什么都睡着”和后面的“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这两段景物描写至少有三个方面的暗示作用:①这种异常单调和阴暗的环境,与华老栓爽快和充满希望的心情,形成十分鲜明的对照,暗示华老栓希望破灭的必然性;②为夏瑜的牺牲制造沉寂肃杀的气氛,暗示了革命者脱离群众的悲哀;③暗示当时的社会现实的阴暗、凄凉和恐怖。
类似这样的景物描写小说中还有多处,而最能体现作者匠心和高超技艺的,也是历来为人们称道且言说不尽的精彩构思,是在小说第四部分两位母亲清明节上坟时对坟场的丛冢、冷风、枯草、秃枝、乌鸦的细腻描写上。那是一派萧条冷落、荒凉寂静的景象,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不难看出,鲁迅在这一节是有意突出这种“鬼气”的,以强调夏瑜死后的悲凉。知子莫若母,连母亲也认为儿子死得不光彩,这是怎样一种令人心寒至极的悲哀和残酷啊!从中我们也不难体味鲁迅暗示这种残酷性的深意。尤其耐人寻味的是下面这一段细腻的景物描写: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这是夏瑜的母亲看到花环后又幻想乌鸦显灵而等待它飞上坟顶那段时间里的景物特征——这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等待呀!其实景物特征只有一个字“静”,“是死一般静”,是周围的寂静,更是人物心理的沉寂,形象可感,似乎能用手触摸得到。这是由于作者运用了巧妙的比喻和高明的烘托,把枯草比作铜丝,形近神似,而且丝毫不会怀疑它在发出“愈颤愈细,细到没有”的声音,尽管“微风早经停息了”。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声音的,为什么偏这么说呢?完全是因为心理期待产生的幻觉。夏瑜母亲始终焦急地期待着那只乌鸦飞过来,并且坚信不疑,所以才恍恍惚惚感觉着枯草在颤抖,这是一段十分高超的心理描写。然而那只乌鸦却始终事与愿违地固执地“铁铸一般站着”,直到她们慢慢地走了,才“‘哑——’的一声大叫”而向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使刚才的静具有了另一层难以言说的意味,增加了期待者双倍的尴尬难堪。纯粹的景物描写,却又无不暗示着人物的心理活动,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人物的灵魂来。
景物的暗示意义如此深刻而又真实可信,还在于作者为我们巧妙地安排了一个完全的见证人——华大妈,自始至终的景中人。她本身的暗示意义也非同寻常。
至于那个花环,正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暗示笔法——尽管反动派对革命者进行残酷的镇压,还是有人在纪念革命烈士,“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革命的火种是扑不灭的。在“五四”前夕那种社会现实情况下,确能给人以希望和鼓舞。然而对此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解释说,“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这是“曲笔”,是“听了将令”而“平空添上一个花环”的,所以这个花环与整个小说的意味是不协调的。坟场的“鬼气”,夏瑜死后的悲凉,是鲁迅要表达的本意,这种悲凉,才能使小说主题得以表现并深化,小说的悲剧意义才更为深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花环”也完全可以“平空拿掉”,这才能和小说前部分所展示的主题相一致、相贯通——强调小说一开始直至结尾都被强调了的残酷性与悲剧性。
我们猜想这才是鲁迅先生的本意。
“文学是告诉人们,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在世俗逻辑之外还有另一个逻辑。”(见陈希我《什么是文学》一文)无疑地,鲁迅先生是这方面最杰出的代表,他的短篇小说《药》对“冰山”艺术的独到运用,无论是题目拟定、情节设计,还是人物塑造、环境安排,抑或语言运用、思想蕴涵,无不呈现着这一艺术的伟大魅力。著名学者胡适先生曾经把现代短篇小说定义为“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注:引自胡适《论短篇小说》,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理论建设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影印,第272页)。鲁迅先生的《药》正是这样的上乘作品。
当年,海明威根据“冰山”原理来创作他的作品,比如只有五万多字的《老人与海》,比如《丧钟为谁而鸣》的宏伟历史画卷,再比如《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杀人者》等都是采取这种交相辉映、互为补充的艺术结构谋篇布局的,它们共同构成了海明威作品中的“冰山风格”,形成了他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
因此,英国评论家赫•欧•贝茨称海明威的文体“引起了一场文学革命”。他说:“海明威是一个拿着板斧的人”,“砍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通过疏疏落落,经受过锤炼的文字,眼前豁然开朗,能有所见”。我想,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正具有这样的意义,以此评论他的小说创作成就亦中肯恰切,当之无愧。
作者系山东省滕州二中语文级教师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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