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文本之外的《边城》

作者:刘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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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文学启迪:翠翠的第四个来源
  
  小说创作毕竟是复杂的事情,在细致的阅读中,我感觉,光有沈从文所说的这种现实感触,还难以真正触发他的创造力。翠翠不仅仅是从现实记忆中搬移过来的女孩。沈从文的创造,不只是他自己对于现实的思索,还有他接受的文学启迪。
  沈从文的创作受到废名的深刻影响,是清晰的事实。但我们对于这种影响的理解,往往流于稍显空泛的作品风格、气质等的辨认。
  沈从文从不讳言废名的影响,但更看重与废名的区别。在专论《论冯文炳》中,他陈述了自己的创作与废名的联系,以及废名创作存在的问题。其实每一个作家,都会将自己的创作理解为对于另一个作家的超越,但更有意义的事实可能是:尽管可以超越,但是对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他的创作是受另一个作家的启发,那么这种启发、这种最初的创作触因,对于一篇作品得以产生的事实来说,触因比超越的成分重要得多。
  沈从文在1926年写的《北京之文艺刊物及作者》一文中提及废名,“我个人是很喜欢他的东西的”,“他的创作写得极其细致,但并不累赘,把自己儿时所得印象,用女人似的笔致写来,至少是我为他那篇《竹林的故事》(集中之一),已深深的感动了。”《竹林的故事》和《边城》正是同一种轻淡、隽永的情调和气氛。尤为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翠翠性格的主要方面,和《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有着内在的、惊人的相通。
  废名小说中的年轻女孩,一个主要的性格特征是乖巧、驯良。《浣衣母》里面的驼背姑娘,《柚子》里面的柚子表妹……《竹林的故事》的三姑娘更是这样。八岁替妈妈洗衣,正二月赛龙灯,三姑娘为了陪妈妈,故意说没有什么好看。“三姑娘的拒绝,本是很自然的,妈妈的神情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了!”“三姑娘同妈妈间的争吵,其原因都在自己的过于乖巧”,因为过于乖巧而让亲人有一种莫名的忧虑。
  回过头看翠翠,端午看船,是她内心盛大的节日,但是她宁愿爷爷去,或者陪着爷爷守船,祖父明白翠翠这是“玩心与爱心相战争的结果”,“祖父对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巧,祖父有点愀然不乐了。”(《边城》第七节)小说同样极力刻画她的乖巧,让亲人为之不乐。
  为什么呢?这样的女孩终究是要寂寞一生的!
  亲人的担忧,骨子里是一种宿命的理解。
  三姑娘和翠翠,同样的因为乖巧让亲人忧虑,沈从文承认《竹林的故事》深深地感动过他,在这样的氛围中浸淫过久,说翠翠的性格以及沈从文对于翠翠命运的理解等等,来源于三姑娘这个女孩的启示,不是无端的揣测。这里见出废名小说对于沈从文创作直接的影响。
  从文学承传的角度来看,还可以看出《边城》领受的另外一个文学启迪,那就是郁达夫的《迟桂花》。郁达夫对于沈从文创作的影响,也是清晰的事实。沈从文早期一大批不免自我暴露瑕疵的作品如《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老实人》、《松子君》、《不死日记》、《一个天才的通信》等等,是典型郁达夫式的。金介甫在《沈从文传》中说:“性的饥渴、手淫、失眠、结核病、精神疲惫和偏执狂——就是说,郁达夫作品人物的诸般杂症,除了赌钱、嫖妓、酗酒之外,在沈的作品里几乎照单全收。”但我们认定了郁达夫这类“自叙传”小说对于沈从文早期小说的影响,却没有能够继续跟踪下来。那就是,随着郁达夫创作的转变,沈从文的创作也同样产生了转变。1932年面世的《迟桂花》,同样给予1933年开始写作的《边城》以深刻启示。
  从当年郁达夫和沈从文两人在文坛的地位、声誉和已取得的文学成就等方面来看,这种影响,相当于一个小说大师对于一个青年作家的影响。
  在郁达夫早期作品中,男女之间的交往缺乏情感的因素,主要表现为男性的欲望指向,直到1927年创作的《过去》,情感因素抬头了,女性的情感体验排斥、驱逐了男性欲望,使男性反省。这是郁达夫创作的转折点,也是《迟桂花》合理的起点。《迟桂花》宁静从容、自然健康的美,呈现出一个优秀小说家必要的节制,和《边城》是极为相通的。如果说,这种说法属于主观感受,那么郁达夫自己曾提供过一点隐约的记录,可作为佐证。根据郁达夫写于1932年10月的“沧洲日记”,《迟桂花》的写作,并非像以前创作的那样有着真实的自叙传色彩,但也是在现实刺激之下的一种想象,而“迟桂花”这一意象则直接来自1932年10月的一次杭州之游。但是这部小说的创作,也有着德国作家林道的短篇小说《幸福的摆》的影响和启发,郁达夫曾经将这篇小说译出在《奔流》杂志发表。郁达夫1935年发表的《林道的短篇小说》一文,里面有这样的文字:“我曾译过他的一篇《幸福的摆》(先在《奔流》发表,现收在生活书店印行的《达夫所译短篇集》中),发表的当时,沈从文曾对我说,他以为这是我自己做的小说,而加了一个外国人的假名的”,郁达夫的译作,沈从文都这样细心体味,《迟桂花》发表于1932年12月出版的《现代》杂志,《现代》在当时的影响,比《奔流》大,沈从文对于这篇非译作的郁达夫小说,当然会更为用心体味。郁达夫在《迟桂花》中,一改前期小说感伤与暴露的写法,呈现宁静从容的风致,第二年,沈从文通过《边城》中这个客观讲述别人故事的小说,告别前期那种郁达夫式自我暴露的写作,难道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吗?
  至此可作结论:《边城》有沈从文自身情感体验的直接刺激,也有必要的文学启迪和文学承传。它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出现,并非一个突兀事件。从《竹林的故事》和《迟桂花》,到《边城》,我们见出了现代优秀抒情小说的一个清晰脉络。
  
  五、《边城》作为桥梁:向“未来”与“虚空”凝眸
  
  在1946年《水云》中,沈从文满怀惆怅回忆了曾在自己的情感生活中出现的四个“偶然”——四个与之有着欲断还休的情感牵扯的美丽女性,笔调柔和温婉,态度严肃,在情感与欲望的纠缠之中,充满对于理想人生的抽象思索。其中的第三个“偶然”,一个美丽的模特,让沈从文这个“乡下人”见识了身体的动人之美与神性。
  早在1941年的小说《看虹录》中,沈从文就详尽地呈现出这个“偶然”的“美丽精致的肉体”引起他的眩目的惊奇!如何理会生命中美的诱惑,一个人,该如何正视他的生命中的“偶然”与“必然”,如何诠释人性与爱情、婚姻等,是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关注的中心之一。还有小说《摘星录》、散文《烛虚》《潜渊》《长庚》《生命》以及系列冥想式散文《七色魇集》等等一大批20世纪40年代作品,都有这种色彩。因为某种欲说还休的爱与性的纠缠,使得文风尖新晦涩,现实既无从畅快淋漓地坦露,又必须记录这些身体与心灵的煎熬,沈从文的文风,只有一个劲朝向乖僻与抽象之途。这一批面貌独特的作品,不单将沈从文自己的创作划分为一个新的阶段,也使沈从文与整个文坛显得隔阂。在20世纪80年代,沈从文曾天真地说,这批作品当年他曾小心地不让张兆和读到。
  这些在抗战中写于云南边陲的作品,不单在昆明,在整个文坛都产生不小影响。人们为沈从文的变化感到惊讶。从1946年起,沈从文逐步感受到来自左翼的巨大压力,这批作品自然也是攻击的重点。郭沫若在1948年《斥反动文艺》一文,指出沈从文这个“桃红色作家”,这个“看虹摘星”的“风流小生”,历来是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风流”而“反动”,这样的评语,随着现实政治的发展,足以让沈从文心理崩溃。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堆晦涩抽象的作品中,能读出作者的“风流”来。这种抽象,来自婚姻之外的爱的惊讶、美的诱惑——这种“情感发炎”!由这种煎熬过渡到对于理想人生形式的抽象思考,人性与爱,性与生命,生活形式与生命的本真,等等。可贵的是,这个曾经备受压抑、现在已经功成名就的苦恼的中年人,尽管纠缠在这些个人的乱麻之中,却没有沉溺,而是由此出发,思考整个人类、人性的缺陷与美,开始“向人类的远景凝眸”。
  所以,尽管学术界对于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创作出现的抽象倾向,作了不少深入的、有见地的阐发,尽可以更深地生发开去,但是,由我们上面的简单描述,也可以感知,这种抽象的写作,这种隐晦艰涩的姿态,其内在的心理资源,和写作《边城》时相比,并未呈现过多异质性东西。20世纪40年代一批作品基本思路,在《边城》中已大致定型。从这种角度来看,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的创作,表面出现了一个巨大转折,实质依然是那种由《边城》开创的、为自己的心灵的挽歌式写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边城》成为一座桥梁,将原来那个津津乐道那些边地传奇的青年故事能手,过渡为一个纠缠在自己内心、纠缠于生命抽象思索、进而向人类的远景凝眸的中年人。
  对于沈从文自己来说,《边城》也是一个转折点,一座桥梁,同时又是一个再也跨越不过的高峰。
  作者系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与传播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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