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作为闯入者的阿Q

作者:北 乔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鲁迅的《阿Q正传》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阿Q这一人物形象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力,在文学长廊里也难以找出一个可以相提并论的。阿Q及其精神胜利法跨越时空,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实行无缝对接,一直活泛于我们心中和身边,平常得就像我们的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然而,就其本质而言,阿Q却是个另类人物,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而这样的另类,都缘于他不是未庄人。对于未庄而言,阿Q是一个闯入者。
  阿Q出身何处无人得知,来未庄前的经历也仿佛真空一般,他就像一片树叶在某一天突然从空中飘落到未庄。不是土生土长的未庄人,阿Q与未庄没有任何血统亲缘关系。在中国文化伦理中,外乡人永远只是外乡人,永远不可能与本土人真正融合。即使是相处得很好,甚至下代人与本乡人攀上了亲,可真到了要分出个所以然时,乡村一点也不含糊,把看似已经与村子结为一体的外乡人排除在外。乡村血统是条无法逾越的界河,也可能是其最为本质性所在。乡村血统有血亲品质,但更坚实的是文化。鲜明个性的传统、精神以及繁杂而丰富的风俗人情,一同建构着一座乡村。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文化体。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久长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在未庄人眼里,阿Q是一件工具。土谷祠是祭谷子的地方,让阿Q住在那儿,也就说明未庄人看重的是他如粮食一样物质性的作用。
  阿Q其实远不如未庄人手中的锄头或耕地的牛,给他一个容身之地,是为了叫他做活方便,就像把锄头磨快了好锄草利索些,给牛喂饱是让它有力气耕地。可对不用的锄头,未庄人会保管得很好;平常对牛呵护得很,怜爱得很。对阿Q就不这样了,用他的“癞”取笑他。他稍有不满,便对他拳脚相加,末了还要他自取其辱:“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与赵家攀本家,虽然遭了一顿打,但让未庄人有些紧张,生怕阿Q真是赵家的本家。要是如此,那么阿Q与赵家就有血亲,自然也就是未庄人。阿Q没有变,变的是未庄人对阿Q的角色认同。一旦觉得阿Q是未庄人,那么阿Q再有毛病,乡亲们也多多少少会善待他的。何况,他与赵家扯上关系,更要高看一眼。有一阵子,未庄人对阿Q客气多了。
  日子长了,人们淡忘了这件事后,阿Q姓赵这事也就被人未庄人抛在脑后,那他又成了地道的外乡人。
  我们见到阿Q时,除了在他住的土谷祠,基本上就是在大街、酒馆和赌场。这些地方,都是公共场所。而去人家家里打工做活,尽管有时是住在人家家里,但阿Q这人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件工具。工具,当然不可能参与未庄人的家庭活动。他在赵家不好好干活,要与吴妈困觉,被打了;他去钱府,也与干活无关,是要革命,被骂出来了,如果不是跑得快,哭丧棒也会打到他。这意味着,阿Q只能在未庄人家门外打转转,未庄人家里都不会容下他这个叫阿Q的人的。要不然,他的下场只有讨骂找打。
  我们同样几乎看不到未庄普通百姓与阿Q的接触,“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在乡村,老头子是长者,虽然这样的颂扬分不清是正话还是反话,但也算是代表未庄人给阿Q打工做活下的评语。这样的评语,只是指向阿Q的工具角色,与作为人的阿Q一点关系也没有。也就是说,未庄人看不到作为人的阿Q,或者是根本不把阿Q 当人看。在他们看来,阿Q到未庄来,只是做活的,也只允许做活的阿Q呆在未庄。
  阿Q从城里弄回来一些布料衣服后,邹七嫂等人与他打过交道,而且还是主动围上去的。赵太爷命阿Q进府,也是为了买些便宜货。同样,这其实与阿Q这个人是没什么瓜葛的,他们看重的是阿Q手里的东西。这时候的阿Q与走村串户的货郎没什么分别,与那个打工做活的工具角色的阿Q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真正与阿Q打交道是未庄的闲人们。在乡村,闲人是不受乡亲们待见的,被认为是乡村的多余人。说是闲人,在乡村人眼里,其实就是二流子。他们常常是挑战乡村传统的好事者,是败坏乡村形象的捣乱者。乡村人之所以能容忍他们,只是出于不看僧面看佛面,因为他们有乡村的血统。可乡村人已经在心中把他们驱赶出去了,至少也认为他们是乡村的耻辱,极少愿意承认他们是本村人。闲人知道他们在乡里乡亲那儿的印象,平常也就不怎么与乡村人多打交道,只是他们一类的人掺和在一起。阿Q基本上和他们是一类人,只不过他比闲人们能干活,做不到真正的游手好闲。这其实让闲人们很恼火。一个外乡人,一个同样不受乡亲们待见的人,应该是和他们一样的,可这小子偏偏还走东家串西家地打工。再加上,闲人们越是遭乡亲们的白眼冷语,越是觉得乡村几乎不把他们当本村人了,便会处处要表现出自己是本乡本土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对阿Q就会更加地厌恶,取笑,打骂也就是家常便饭了。是啊,这是人的本性。比如什么样的城里人最讨厌乡下人?多数情况下,是那些从乡村进入城市后扎下根的,他们以讨厌乡下人的方法来划清界限,从而强调他们的城市人身份。这是一种异化的排外心理。
  其实阿Q也从没有把自己当未庄人,他知道他这个外乡人在未庄人心中是没有地位的。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与未庄人对抗的。他清楚,自己面前站着一个未庄人,其身后是所有的未庄人。如果他真要与未庄的某个人有纠葛,那么全未庄人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吴妈是赵太爷家的女仆。富人家请女仆一般是十分讲究的,基本都是知根知底的本乡本土。吴妈吃住在赵家,算得上是赵家人了。听听吴妈开口一个“我们的少奶奶”闭口一个“我们的少奶奶”,就知道吴妈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赵家的一员了。是赵家人,当然也就是未庄人了。阿Q想和吴妈困觉,言语间有些直白,但是跪着说的,态度还是虔诚的,更没有出格的动作。但他遭受的惩罚是巨大的。赵家自然不必说了,随后酒店不给他赊欠,管土谷祠的老头生出赶他走的心思,再也没有人叫他打工了。也就是说全未庄人都在惩罚他。原因十分的简单,他一个外乡人调戏吴妈,就是与全村人作对。
  他从不敢与未庄人争斗。小D和小尼姑就不一样了。阿Q敢和他们叫劲,主动挑衅。他和小D打架,调戏小尼姑,未庄人在一旁看笑话,没人来劝解。倘若小D或小尼姑是未庄人,总是有个把沾亲带故的,那么这时候就会有人上来帮忙。由此可见,小D和小尼姑也不是未庄人。
  阿Q不是未庄人,也不是城里人。他常去城里,但在城里呆上一段时间,他还是要回到未庄的。他对城里人也不满,他同样融入不到城里,城里人如同未庄人一样抵抗他的加入。对于城里人而言,阿Q同样是一个闯入者。
  阿Q其实是一个被所有文化抛弃的人,看似能在不同的文化空间游走,但总无法真正进入其中,所有的文化群体也会拒绝他,又遭受着不同文化力量的排斥和挤压。不要说是未庄和城里,即使是他重新回到他那我们无法得知的故乡,故乡也会把他拒之门外的,曾经血浓于水的乡亲,也会不由自主把他当作外人。离开故乡在外漂泊的人,都与阿Q有着同样的处境。我们一旦挣脱故乡的怀抱,那么注定将是永远的漂泊。我们心中对故乡怀有深深的眷恋,情真意切地认为我们是永远属于故乡的,可是,故乡已经把我们除名,最多只把我们看作曾经是故乡的一员。漂泊者,注定是孤独的。阿Q是孤独的,所有离开乡村,离开自己成长家园的人们,都是孤独的。我们回望故乡,我们在梦中亲近故乡的山水庄稼,以文字的方式回到故乡,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怀念。我们试图以这样的形式从现实中脱身,想象着与故乡拥抱。这是与现实角斗的方法。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