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永远的谢秋娘
作者: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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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秋娘总也不老。当年在蓝冠歌厅听她唱歌听得如痴如醉的青绿少年们,如今有的弹出个大肚腩,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暴发了;有的开了顶,却将周遭的头发留成长长的一缕,盘绕上去掩饰,用时兴刻薄的说法,叫做“地方支持中央”。这伙人的太太,不是女明星就是模特儿,当初一个个还不是美人胎子?如今再看,若不靠着拉皮隆胸注射羊胎素,外加每周一次的保养,也是守得住功架守不住卖相了。只有谢秋娘,还是老样子。房地产巨头王企治每次来“秋娘小厨”,必定先嚷嚷一遍:“秋娘,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你这样漂亮,又总是不老,别人还活不活啦?”如果有其他客人在,谢秋娘便微微一笑,不搭他的腔,要是没有别人,她就会用那早年出名的云遮月嗓子缓缓地答上一句:“又寻我开心。还年轻什么?我从来没有年轻过。”
谢秋娘有没有年轻过,许多人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这个样子好像有许多年了。当年她还不是二十二三的年纪,那打扮就是今天这样了。一年四季的旗袍,那料子,不是织锦缎,不是真丝,就是家常布的,往往是素色的,最多也只是小格子、碎花的,脚上一双硬底带袢黑布鞋,背后看像个二三十年代本本分分的女学生。可是,等她回过头来,那股子轻灵水秀,顿时叫人忘了她穿什么衣服。那时很少有人穿旗袍,她就穿,穿得自在,好像生下来就没穿过别的。后来穿的人满街都是,绷着胸部露着大腿,性感耀眼,她还是那么穿,倒把那些热闹衬得浅了。上海的大冬天还不是阴冷阴冷的?她也不过在布旗袍上面罩一件长大衣,黑色的。头发是盘起来的,用一支沉香木的如意发簪插着,颜色看着也不起眼,走近了却有股子淡淡的异香。据说这是她家传的物件。除了这支簪子,谢秋娘浑身上下再没有半点装饰。
不止一个女人说过,唉呀呀,年轻轻的这副打扮,太老气,别人看着也不像啊。五陵年少们自然不依,买了各式洋派时髦的衣服来送她,她都笑笑收下,却一次也没穿过,还是穿着她那半新不旧的布旗袍,弄得大家一片热心肠都渐渐收了。
只有一个人与众各别,这个人叫戴维,是个海外长大的华人,世家子弟,玉树临风,自然眼高于顶。也是前世欠下的,一见谢秋娘,便说:“没想到今天的中国还有这样苏州园林式的女子!”他对谢秋娘也算是真心实意了,送的花把她的化妆间都堆成花店了,每天晚上开着那部擦洗得铮亮的奔驰车在门口等,弄得蓝冠那些原先妒忌的姐妹都劝谢秋娘:“这样的人你都不嫁,你还要嫁到天上去啊?”谢秋娘原本就话少,这时也只是微微的笑。戴维最后来告别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尽了,眼中添了许多岁月,看得旁人倒唏嘘起来了。谢秋娘眼里不要说雨水,连云彩都没有一丝。
十多年过去,原来那些娇艳的黯淡了,婀娜的走样了,谢秋娘才晚开的秋海棠一式盛开了。她不但装束没有变,容貌身材也没有变,只是眼角眉梢周身上下,多了年轻时没有的风韵和底气,越发的出众了。秋海棠经了露水月色,形状不改,颜色可是越发受看了。这也罢了,偏这枝秋海棠像涂了腊,时光的水珠和流言的尘埃都不能在上面停留,世道的变迁,人事的沉浮,都与她不相干。那起原先议论、轻视她的寻常脂粉们,到现在才恍然大悟,这个女人太有心机了,早十多年,就打下埋伏,到今天来杀她们个片甲不留!想想自己当初的花枝招展不留余地,悔得无可无可的,却也迟了。
说起来也不奇怪,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留过洋的音乐家,回国后在音乐学院作曲系当教授,母亲原本是芭蕾演员,后来生了孩子改当了中学老师。家里那时住在福康里,谢先生和太太是整个福康里第一对璧人,两人又恩爱,晚饭后谢先生经常要抽上一支雪茄,而谢太太总要给他弹上一曲钢琴,那曲调后来秋娘才知道是肖邦的小夜曲。直到五六岁,家里都有全天的保姆,洗洗涮涮外带照管小秋娘和花园,谢太太自己下厨,做一手清清爽爽细细巧巧的淮扬菜,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外加一颗掌上明珠,偏生天下就乱了起来,好好的一户人家,轻轻巧巧就碾成了齑粉。批斗,抄家,还威胁说要赶他们出门,父亲哪里受得了这些,远远地找了幢高楼跳了下来,他不愿意惊吓了妻子和女儿。可是母亲偏偏是个死心眼的,第二天就吃下整整一瓶安眠药,追随父亲去了。那时候,小秋娘六岁。一朵花刚刚打了骨朵,眼前就桥塌路断,冰封了整个世界。
蓝冠唱了三四年,比她的歌声更出名的是她的脾气。且不说下了台那身寒素的装扮,不施脂粉也够奇怪,单说哪有吃歌厅饭不爱说笑的?再熟悉的客人对她调笑,她也只是默默地,弄得人家亲近不得。性子这样古怪,倒出了名,许多人偏偏要来闯一闯。可惜那些认真惦记上她的人,不管是挥金如土的商人,还是一手遮天的唱片公司老板,甚至是清清爽爽的书生,到头来都是没有结果,背后就有了流言,说她要么是等个心上人等不来,再不就是被人抛弃弄出了心病,有的干脆说她是姑子命。
最后娶谢秋娘的是一个外交官。这个外交官正要去欧洲赴任,偶然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遇见了谢秋娘。那晚谢秋娘一见他就有些异样,不错眼地看他,还自己到那桌敬酒,外交官要点雪茄,她居然亲手替他点上了,仰着头看他时,一双秋水眸子里竟是悲喜交集。那个外交官第二天就单独来了。不过三个星期,他们就订了婚,然后就是轰动一时的婚礼,连报纸都报了,标题是:“万朵玫瑰铺就盛典才子佳人缔结良缘”,那天的谢秋娘一袭雪白婚纱,站在一身黑色礼服的新郎身边,一朵白云似的,唇边一抹安静的甜。婚礼之后,这朵云就随了丈夫去了欧洲。众人这时已经妒忌不动了,转而赞叹:啧啧,外交官夫人,风光不说,将来那份阅历见识,还了得!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天下事总难逃这个道理。突然一天,谢秋娘一个人回来了。她和外交官离婚了,究竟为什么谁都不知道。到谢秋娘脸上找答案,她还是一点都没变,淡着一张脸,什么都不留痕迹,三十出头了,连皱纹都不肯有一丝。蓝冠的老板喜出望外地来找她,想请她复出,没等他开口,谢秋娘一句:“好久不见,你不会还在那种地方熬吧?”把他吓了回去。
然后上海滩突然就冒出了个新去处,叫做“秋娘小厨”。不知道的人问了半天,就会说“不就是一家餐厅吗?”那说的人便不甘心地说:“餐厅是餐厅,可是不一样。”“餐厅和餐厅,能有多不一样?嘁,洋盘。”“你才洋盘呢!你家隔壁那个大饼脸、腰身赛过柏油桶的戆女人是女人,张曼玉也是女人,那是一回事吗?”
秋娘小厨确实不一样。要说店面只是中等大小,菜式也是改良了的本帮菜为主,服务也并没有什么跪式服务或者女体盛一类的花头经,不但没有,连服务生都清一色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合体白衬衣、缎背黑马甲,打了领结,严整得紧。说来不奇,可去过的人都觉得奇,偏又说不出奇在哪里,人人这样疑惑,便越发奇了。
做服装的杜石飞杜老大是老相识,当年还是小店主,就在蓝冠认识了谢秋娘,认了兄妹。开张没几天,便带了一拨人马来吃饭,一进门,自己先傻了眼。整个店堂豁朗明亮,装饰得那叫精细,一色儿胡桃木的桌椅,带着几分明代家具的味道。桌布、椅垫都是香槟色的,上面密密绣着艳粉红的海棠花。菜单是羊皮面的,里面是毛笔宣纸写就的菜单,用塑料封套套着。灯具用了宫灯式样的,无边喜庆的气氛。餐具是细腻骨瓷,拿在手里轻巧,看着半透明,纹样是各处见不到的,拿起来还带着温热。四壁都凿了花窗,两面是假的,画了远远的山水,仿佛可以走进去似的,有一面是真的,推开是一片丝绒似的茵茵绿草,草地尽头有三棵百年香樟树,风过处送来几声鸟啼。
“天气好的晚上,可以看看月亮。”谢秋娘笑微微地说道。杜石飞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打高尔夫的衣服不对味,带来的这些客户也都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