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论梁实秋小品文的幽默品位

作者:张景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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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实秋的声名在历史的沧桑变幻中几经冲撞,“资本家的走狗”、“与抗战无关论”等早已刻入许多人的脑中;而身兼学者、文学翻译家、作家的“文学宗师”也已名播四海。不管怎样,他的《雅舍小品》在台湾已重印五十多次和大陆风行的梁实秋小品热已充分显示了作为作家的梁实秋确实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他的创作突破流俗,自创一格,简约而丰盈,平易而幽默,其风格魅力令无数读者倾倒,令众多评论家关注。可以说,对于梁文的幽默风格已经为人们普遍认同,但用“幽默”一词来概括他的文风仍过于宽泛,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的独特的幽默内涵与品位,有别于同类风格的其他作家。
  
   一
  
  梁实秋的小品文深受英国文学的影响,而英国散文的特点是以议论为主,同时又有“极普遍的幽默味”(郁达夫语)。轻松随便,诙谐风趣,是英国小品文也是梁文的特点。翻开梁文,遍布笑料,充满谐趣。“笑”正是读者对幽默的审美反应与审美效果。梁文既没有板着面孔的说教与深沉凝重的社会思考,像传统的古典散文;也没有写景状物、抒情叙事的模式,像大多数现代散文作品。他的文章大都以人为对象,写人世众相、人情百态。充溢其间的是轻松活泼的戏谑与玩笑,嘲他与自嘲。
   《下棋》一文开篇直言:“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他喜欢看对手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膈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他还嘲笑争执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脚相加的对弈者,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抽车”的观棋者,棋迷的种种可爱可笑的情态历历在目,令人解颐。这体现了作者以下棋为游戏、以争棋为乐趣的态度。既无讽刺也非肯定,而是写尽众相,一笑置之。又如《中年》戏言女人容貌的变化:“哪个年青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青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到了中年,全变了。……牛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变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熨斗所能熨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在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戏噱玩笑,妙不可言。
  那么梁实秋是否轻薄为文,为笑而笑呢?虽然其间不无游戏态度,游戏一词也常使人联想到趣味不高、不严肃等等,但不容否认,游戏乃人类的一种天性,精神与智慧的游戏更是人类对自身价值的确认与创造。游戏精神是一种智慧与精神的优越感,也是幽默产生的先决条件。放情、放怀的游戏是人类自由意志的显现,是精神的放松与休假。
  梁文中的游戏精神自由放松,绝无庸俗,而且不失理性。正如《下棋》一文最后指出:“人总是要斗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与其招摇撞骗,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游戏之中包含着正直、淡泊的人生态度,体现出健康、合理的人生调适。《中年》则在“贬抑”中年的种种劣势后说:“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故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幽默之中包含着深沉与哲理。
  游戏精神的延伸表现为无所匡正的戏谑,无所寄托的喜谐。如《男人》《女人》《客》之类的文章,作者谈笑风生地列数女人的虚荣、善变、爱哭、胆小、聪明,轻松诙谐地谈论男人的脏、懒、馋、自私,侃侃而谈来客的不合时宜、久坐不起、待客的种种差异以及人之盼客又厌客的复杂心理等等,戏谑而隽永的文字中,作者只是一一道来,不加褒贬。联想比附,妙语如珠。例如:“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税,便很容易致富”,男人的“耳后勃根,土壤肥沃,常常易于种麦”,“孩子之中比较最蠢,最懒,最刁,最泼,最丑,最弱,最不讨人欢喜的,往往最得父母的钟爱”,正如《西游记》中的唐僧偏偏喜欢猪八戒,等等。这些风趣幽默的奇思妙语,体现了作者体察人情世态而又不无宽容的开玩笑,正是游戏精神的具体表现。
  
  二
  
  如果只是插科打诨地开玩笑,那当然谈不上真正的幽默,梁文在戏谑谈笑之中往往包含着对生活百态、人性人情的细微体察,广博的中外人文知识以及丰富活跃的机智才慧。这些构成了梁实秋小品文的丰厚内蕴和幽默风格的高品位。
  鲁迅在他的杂文中塑造了众多的类型形象,即抽取人和事的个别特征,以简洁形象的语言勾勒其共同特征,从而达到对普遍的“社会相”的表现和讽喻效果。著名的如“叭儿狗”形象、“领头羊”形象、“蚊子”形象等等,这些都体现了鲁迅对各种丑类形象的强烈讽刺。作为鲁迅当年的论敌,梁实秋也特别善于刻画类型形象。除前面提到的男人、女人、客人,还有《孩子》《中年》《老年》《代沟》《排队》《脏》《废话》等等。他的绝大多数小品文都是以普通人的共同特点与习性为叙写对象。与鲁迅不同的是,梁实秋的笔下不露锋芒,较少针砭,更不像鲁迅笔下形象的鲜明的阶级和阶层特征。他所展示的是所谓普遍的“人性”:雅人、俗人、懒人、馋人;饮酒、品茶、吸烟、下棋,人的普遍特点与弱点都逃不过他的慧眼,在他灵动自如的笔下尽显妙趣。对人情世故、人性种种的细微体察和精妙解剖构成了梁文的丰厚内涵。
  如《谦让》就生动地勾画出国人视为美德的“谦让”之风的虚伪可笑:每逢宴请,一群客人挤在客厅,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席,你推我让、人声鼎沸的场景倒像在争座。直到大家再无争执的兴致,该说的话都已说完,然后急转直下,突然平息,本该坐上座的人便去就了上座,并无苦恼之象,而往往显出踌躇满志顾盼自如的样子。作者进而分析其因:“第一,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满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位置只有十二个,客人却有十四个,那便没有让座之事了。第二,所让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凡是半径都是一般长,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圆桌)都可以享受同样的利益。……我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汽车车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而还能够保持一点谦让之风!”并概括出一般人的处世原则:“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己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准确地道出人性的自私与虚伪。再如《脸谱》对势利的官场人士所作的绝妙漫画:对下司道貌岸然,或是面部表情像白纸似的使你无从观色,或是面皮绷得像一张皮鼓,脸拉得驴般长,使你在他面前觉得矮好几尺,但是他一见到上司,“驴脸立刻缩短,再往瘪里一缩,马上变成柿饼脸,堆下笑容,直线条全弯成曲线条,如果见到更高的上司,连笑容都凝结得堆不下来,未开言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阵,脸上作出十足的诚惶诚恐之状。”这些既反映了作者对官场丑态的细致观察,也表现出对此类人士的讥讽反感,还显示了作者活泼的思维方式与杰出的漫画才能。其他如《造谣学校》的关于造谣恶习,《旁若无人》的关于国人的公众与文明意识的缺乏,《排队》的关于国人的不守秩序、不好排队,《吃相》的关于餐桌礼仪,等等,作者从不同角度以正直、文明、自由的人格标准去检讨、观照国人的种种陋习,也明显地反映了梁实秋深受西洋文明浸染的心态。
  对人性的精彩解剖还离不开作者广博的中外文史知识和活跃跳荡的思维方式。这一点使得梁文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学者的幽默。梁实秋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正规的学校教育。清华大学和美国哈佛构成了他知识结构的广博与健全。他在下笔成文时往往旁征博引,左右逢源。从孩子的撒泼刁赖到中年的种种心态再到老年的老丑善忘以及关于年龄、代沟、茶道棋趣、酒力烟害,甚至烧饼油条、麻将痰盂等等,都在梁的笔下引发出种种古今中外话题联想。如《睡》关于“睡眠”这一话题,作者提到五代人陈希夷的长眠数年不醒,后汉时的边孝先“懒读书,但欲眠”,佛家“贪睡眠乐”的戒律,庄子的“至人无梦”,古人的席地而坐卧,北方的土炕砖炕,莎士比亚剧本《第十二夜》提到的可睡十二人的大床以及睡态百种,古往今来,涉笔成趣。信手拈来而轻松流畅的文字充分显示了作者的大手笔和大气派。《懒》《廉》《吃相》《脏》《喝茶》《饮酒》《沉默》《讲价》等大量文章都是如此。这一点上,梁文与周作人的谈古论今的小品文有相似之处。不过,周文过于平和冲淡,梁作更加轻快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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