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论孟郊苦吟的题材取向

作者:王变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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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的生活,决定着诗歌的内容。但诗人创作的题材并不就等同于诗人的生活,除了那些受现实生活影响较大的题材,诸如酬赠、唱和、送别等交往诗以及哀吊诗中的一部分外,写什么与不写什么,往往蕴涵着诗人的独特匠心。孟郊就是这样一位在题材的选取和提炼上表现出较强取舍意识的诗人。与同时代诗人相比,孟郊诗歌在贫病寒苦、科场失意与世态炎凉三方面题材选择上的表现尤为突出。其苦吟首先表现为吟苦。
  
  一
  
  孟郊诗歌大多以怨、苦、愁、贫、忧、病、恼、吟为题。在内容上孟郊似乎亦专意于以苦涩来创新路,其对贫病寒苦表现出情有独钟。“调苦竟何成,冻吟成此章”(孟郊《苦寒吟》),“老人独自归,苦泪满眼黑”(孟郊《留弟郢不得送之江南》),“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孟郊《赠崔纯亮》)的酸呻苦吟,充斥于孟郊集中。清人贺裳《载酒园诗话》云:“东野实亦诉穷叹屈之词太多,读其集频闻呻吟之声。”①斯言不谬。或云:“他(孟郊)遣运事物和选用题材也很固执,仿佛不易变更……在题材上也反复围绕寒、贫、病等,写摧残的状况,达到惊人的地步。”②在孟郊的吟苦之作中,能达到所谓“惊人的地步”的,《秋怀》十五首要算是个代表。孟郊在元和四年丁母忧去职后,一直赋闲在家,直至元和九年再应郑馀庆之聘,卒于赴任途中。期间失去了经济来源的诗人,贫病交加,困苦不堪,甚至以乞讨度日。孟郊的《秋怀》组诗即作于这一段时间内的某一个秋天。这十五首诗集中抒写了孟郊对于自身老、病、穷、愁的体验与感受。其“冷露滴破梦,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其二)的刻画令人过目不忘。在其好友韩愈眼中,孟郊是:“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才春思已乱,始秋悲又搅。朝餐动及午,夜讽恒至卯。名声暂腥膻,肠肚镇煎熬。古心虽自鞭,世路终难拗。”③古心自鞭而与世相违,声名鹊起却终朝苦饥。前代诗人中,遭遇如孟郊者恐不在少,但很少有人在诗中如此集中地表现个人的病痛苦寒之状,当然更少人能把这种患病与饥寒的感受写得如此深切入微。孟郊的这些诗句,虽造意用语迥出常表,但都能出之以实感,饱含诗人独特的情性,故而具有较强的表现力。
  “触绪无新心,丛悲有馀忆。”(孟郊《秋怀十五首》其一)回顾孟郊的一生,我们发现他有着前人所未曾经历过的真正意义上的终生穷苦:早年丧父,兄弟三人由寡母拉扯成人。韩愈称其:“行古道,处当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④孟郊是个终生为人子的人,其一生事母至孝,为了养家奉母,身为长子的孟郊不得不奔走在外,丐食于人。韩愈《孟东野失子》序云:“东野连产三子,不数日辄失之。”⑤其事在元和三年前后,其时孟郊已近六十,晚年丧子,其痛楚以至心如死灰之状,正如其诗中所云:“病叟无子孙,独立犹束柴。”(《杏殇九首》其八)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孟有《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⑥正因为如此,方见其深刻。闻一多称其为“最能结合自己生活实践继承发扬杜甫写实精神,为写实诗歌开出一条新路”⑦的评价,并非谬赞。
  
   二
  
  胡震亨曾说过:“以时事入诗,自杜少陵始;以名场事入诗,自孟东野始。”⑧以时事入诗其实并不始于杜甫,至少陈子昂《感遇》第十九、二十九已开其端,以名场事入诗是否就始于孟东野,尚不敢遽下结论。但孟郊诗集中有大量围绕科举而做的诗篇存在,却是个不争的事实。不论是其《贫女词寄从叔先辈简》之巧妙设喻、委婉含蓄地述说其应试落第的悲愤,还是其“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崔纯亮》)、“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落第》)、“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的抢地呼天,或是中第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的放浪,或是同年春宴上“郁抑忽以尽,亲朋乐无涯”(《同年春宴》)的欢欣,抑或是告别座主时“松萝虽可居,青紫终当拾”(《擢第后东归书怀献座主吕侍郎》)的豪迈自信。凡此种种,都说明了在孟郊的内心,科举占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孟郊一生频繁出入科场,屡次经历落第之痛。在孟郊心目中科举中第不仅仅是对其文才的认同,更是对其人品的肯定。正因为如此,孟郊才会在落第后发出“死辱片时痛,生辱常年羞”(《夜感自遣》)的悲鸣。其“自叹方拙身,忽随轻薄伦”(《灞上轻薄行》)、“金铅正同炉,愿分粗与精”(《古意赠梁肃补阙》)的告白,道出的是孟郊对于举子多以名利为念的深恶痛绝。然而,为了现实的生机,秉性方正的孟郊却又不得不厕身其间,其内心的无奈与委屈,可想而知。终于在故人——吕渭——知贡举的贞元十二年,孟郊进士及第,时年已四十有六。在“一日看尽长安花”后,紧接着就是四年漫长的守选生涯,期间孟郊也曾留居汴州依附宣武行军司马陆长源,但却没能谋得一官半职。五十岁上,孟郊应吏部铨选,被授予溧阳县尉一职。高第卑宦使得孟郊内心难以释怀。到任后因放情山水,徘徊赋诗,以致曹务多废,被罚俸代职,忍辱苟活。后去职北上,经韩愈、李翱等友人的推荐,入郑馀庆幕为河南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旋又因母丧去职。贞元九年孟郊再应郑馀庆之辟,为山南西道节度参谋,试大理评事,结果却暴死于赴任途中。仕途迍邅,贫病终了的孟郊,正可谓“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⑨。
  韩愈《送孟东野序》云:“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⑩就其大量以科场失意之悲入诗来看,孟郊无疑是在自鸣其不幸的。即以作为孟郊生平惟一快诗的《登科后》来看,其所写也是科场情状,与同有“生平第一快诗”1之誉的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为家国而忧喜惨舒相比,自有境界小大之别。但孟郊的自鸣不幸,反映的却是当时广大寒士的共同心声,这也是为什么时人要“学矫激于孟郊”,后世尊其为“清奇僻苦主”的原因所在。
  
  三
  
  对真挚友谊的呼唤与虚假世情的鞭挞在孟郊的诗中频频出现,孟郊正是通过《审交》、《劝友》、《求友》、《结交》、《择友》等十数首诗歌向我们展示了其对于这一现实问题的深刻认识。如《审交》诗云:“种树须择地,恶土变木跟。结交若失人,中道生谤言。”《衰松》诗云:“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颜色。人心忌孤直,木性随改易。”《择友》诗云:“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这些诗篇在写法上吸收了《诗经》、汉乐府的比兴手法,楚辞的香草、恶木之喻,表达了诗人对交友的审慎态度,“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求友不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要结交凌冬愈繁,有芳桂性的君子。从“结交若失人,中道生谤言”、“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等警世语中,透露出孟郊在结交上似乎曾经遭遇挫折,有过切肤之痛。
  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云:“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岀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无知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2对于中唐之世的世事人情,韩愈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从韩愈对孟郊“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林”(《孟生诗》)、“俗流知者谁,指注竞嘲慠”(《荐士》)之处境的描述中,我们不难了解孟郊所受的污蔑和攻击。对诽谤的谴责与对友情的呼唤自然也就成了孟郊诗歌中反复出现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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