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真实”的边界
作者:陈黎明 沙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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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0月21日,对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整个拉丁美洲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因其杰作《百年孤独》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而这对于拉丁美洲来说,已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第四位作家获此殊荣了。作为文学圣殿里绚丽花冠的诺贝尔文学奖,虽不是文学作品艺术高低的绝对评判台——因为它曾经错失过与许多伟大心灵和文学相遇的机会,但它基本上是给予世界许多优秀文学大师和他们作品的褒奖,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及其代表作《百年孤独》就是无愧于这一殊荣的作家和作品,因为他无愧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宗旨:“在文学方面,曾创作出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杰出作品的人。”①《百年孤独》也正是这立足于本土现实并与世界优秀文学相沟通的极富理想主义的文学杰作,虽然时过境迁,但它所昭示的诸多意义正如它的持久魅力一样耐人寻味。其中,对于历来备受争议的文学真实性以及文学真实的边界等的理论命题,《百年孤独》也用具体文本的方式提供了自己的答案。真实,是文学的生命。因此,真实性经常成为人们衡量文学艺术的重要标准之一。然而,由于文学观念的嬗变,文学真实性的内涵也一直处于流动不拘的变动之中。在漫长的文学发展历史长河中,文学真实性的呈现大致有以下几种模式:客观真实论、主观真实论和主客观统一论等。客观真实论,是建立在反映论基础之上的一种文学真实观,它强调文学是对对象世界的一种模仿。从古希腊的“模仿说”,到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所建构的写实观,都是以这种客观真实论作为最高的美学原则。在这一原则之下,逼真、客观、传神成了文学真实性的最高要求,与外在事物契合和相似的程度,成为衡量文学真实性的最终尺度。而主观真实论,则是19世纪末期兴起的一股反传统的艺术真实观,持这种艺术真实观念的人普遍认为只有人的精神世界才是真实与永恒的,因此他们将“真”的标准从外在的客观生活完全转向了创作主体。因而,在主观真实论的指导下,人们也较多地将艺术的焦点集聚到创作主体的精神世界,注重对人的非理性、潜意识世界的开掘。而主客观统一论,则是对主观真实论与客观真实论的一种调和。
与世界上许多文学大师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是一个视真实为文学生命的作家。在接受哥伦比亚作家兼记者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的访谈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明确地说:“事隔30年之后,我才领悟到我们小说家常常忽略的事情,即真实永远是文学的最佳模式。”②然而,阅读过他的代表作《百年孤独》的读者,都会发现这部小说为我们呈现出的文学真实性,是不同于传统意义上文学“真实性”的另一种景观。《百年孤独》这部小说所呈现出来的真实,既超越传统意义上的客观真实论,又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主观真实论,极大地拓展了我们阅读期待视野中既有的文学真实的边界。我认为,这种超越性的获得,源于《百年孤独》与拉丁美洲其他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一样在两个方向上体现着拉丁美洲的真实,即拉丁美洲自身文化结构神秘性呈现和拉丁美洲历史与现实的真实。首先,《百年孤独》的成功从根本上说是源于对拉丁美洲这块古老神奇土地上文化、自然和神话的真实再现。文学的生命力就在于其“真实性”,这真实性不是来自于对事物外在形态和结构的逼真摹写,也不是来自于脱离创作主体经验世界的虚构和幻想,而来自于对制约事物的内在结构的形象阐释和创作主体对自己主观经验世界的真切表达。与拉丁美洲许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极具“真实性”地表现了拉丁美洲的内在文化结构的真实,他用极富洞察力的视角穿越了拉丁美洲自然世界和社会的表层,寻找到深藏于其中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而挖掘出普遍存在于其中的“神秘性”(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魔幻性”的基础)。“神秘性”是拉丁美洲古老的文化和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及近代以来混合型文化结构的“产儿”,是隐藏在事物背后的文化“原型”,是拉丁美洲本质性的真实。关于拉丁美洲这种本质性的真实,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此有着令人信服的阐释。他曾说“我们拉丁美洲的现实生活……它是魔幻的”,“我们生活在一块大陆上,这里每日每时的生活中现实都与神话羼杂。我们诞生和生活在一个虚幻的现实世界之中。”③对于拉丁美洲这种“混合文化”的特质的成因,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曾有过自己的解释:“在我们加勒比地区,非洲黑奴与殖民时期之前的美洲土著居民的丰富想象力结合在一起;后来又与安达卢西亚人的奇情异想、加利西亚人对超自然的崇拜掺和在一起。”④不仅如此,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曾为我们勾绘了一系列的拉丁美洲的这种“真实”图景,比如,沸腾的溪流;有一个地方,人一说话就降倾盆大雨;在阿根廷南部的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极风把一个马戏团全部吹上了天空,第二天渔民们用网打上了死狮和长颈鹿;一条长二十米的森蚒浑身落满了蝴蝶等。这些存在于拉丁美洲现实与文化之中的充满了预兆、民间疗法、先兆症状以及迷信的世界,对于我们这些外来文化的读者来说,无疑是神奇、神秘乃至魔幻的,但是在拉丁美洲人自己看来这正是他们文化结构中独特的部分。如果不能够抓住拉丁美洲这种独特的“现实中的魔幻和魔幻中的现实”这一极具真实的自然、社会与文化特质时,我们就会误以为《百年孤独》中的诸多情节是违背真实的虚构或者是毫无可能的夸张。相反,当我们能够洞察到拉丁美洲自然、社会与文化的这种神秘性特征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想当然以为《百年孤独》中诸多情节是荒诞无稽的。在小说文本中,我们经常能够阅读到以下貌似非常离奇的情节与场面,诸如乌苏娜将一锅煮沸的汤从炉灶拿到桌上,当孩子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边,惊惶地说“马上就要摔下啦”的时候,本来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的汤锅,仿佛受到内力推动似的,开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边,然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奥雷良诺第二与情人佩特拉•科特做爱时,就会把极其旺盛的生育能力带给周围的牲畜和家禽,使家中财富剧增;俏姑娘雷梅迪奥斯竟然被飞起的床单裹着升上了天空;马贡多村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村子几乎毁灭在洪灾之中;阿玛兰塔神奇地预言到自己即将死去,并在死前完成了裹尸布的制造;尼卡诺尔•雷依纳神父喝完一杯巧克力奶之后,就能够腾离地面十几厘米;奥雷良诺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会啼哭,生下来就会摇头……这些种种在我们看来不大可能的魔幻事件,在拉丁美洲人的眼中却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真实。不信,请你听一听加西亚•马尔克斯就雷梅迪奥斯飞天情节的解释吧:“在《百年孤独》中还有一个特别引人注意的细节,就是有一位生得很美却又很傻的小姑娘,她去花园收几条床单,突然飘上了天。关于这一细节的解释要比想象的那样简单得多,平常得多。有一个姑娘和我在《百年孤独》中描写的那个美丽的雷梅迪奥斯完全一样。她和一个男人从家里逃走了,他父母不愿意正视这件丑事,便一本正经地说,人们见她在花园里收床单,后来就上天了……在写小说的时候,我宁愿按照她父母的说法即掩盖家丑的说法来写,我喜欢真实的事件:她和男人私奔了。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一点也不奇怪。”⑤
就是小说中最让读者难以置信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与阿玛兰塔•乌苏娜所生的长着猪尾巴的婴儿,在拉丁美洲似乎也存在着很大的可能性。据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言,来自巴兰基利亚报道称一位二十七岁的青年大胆地泄露说,他比其他的男人多长了一件东西:一条猪尾巴。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才能够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何多次否认别人扣在自己头上的那顶看似绚丽而崇高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光环,而强调自己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当然,在这里我们也不难看出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谓的“现实主义”已经超出了我们以往所理解的现实主义的边界,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它和理性主义者划定的现实范畴相去甚远。”⑥对此,加西亚•马尔克斯有着自己更为详尽的解释,他说:“理性主义者在所到之处发现某种事情正在发生,甚至看到了它,他们知道它存在着,但是却否认它的存在,因为这和他们的原则不相容,因为它打破了他们的界限,于是他们说这有点神秘,需要一种科学的解释,因为他们的理解方法比我们狭窄多了。”⑦以往的现实主义者总是从理性主义的立场去判定现实主义的边界,因此时常会轻易地抹掉视野之外种种存在。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站在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者的一边,认为“魔幻”是理性主义者对这种现实主义西亚•马尔克斯乃至其他许多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小说的一种认真而错误的命名,这些小说从本质上来说是现实主义的,他们是拉丁美洲文化和历史本质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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