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流水青山送六朝

作者:刘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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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鼎孳(1616-1673),字孝升,号芝麓,江西临川(今抚州市)人。由于他祖籍合肥,故有“龚合肥”之称。龚鼎孳科第早达,他在崇祯七年(1634)中进士时,授湖北蕲州县令,时年十八岁,三年任满被提拔为兵科给事中,在台谏以敢言著称,后因谏当朝首辅周延儒,被下狱治罪。明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进入北京,降大顺政权,授直指使,复降清,仕途不顺,屡沉屡浮,官至刑部尚书,卒于清圣祖康熙十二年,时年五十九岁,死谥端毅。乾隆四十一年入《贰臣传》乙编,有《定山堂诗集》四十三卷传世。
  龚鼎孳是清初的著名诗人,与钱谦益、吴伟业齐名,并称为“江左三大家”。“江左三大家”出处经历相同,均为《贰臣传》中人物,但在对三人诗歌的评价上,时人及后人均有低龚之意。乾隆时期的著名诗人沈德潜在《国朝诗别裁集》里的对龚鼎孳诗歌有如下评语:“合肥声望与钱、吴相近,又真能爱材,有以诗文见者,必欲使其名流布于时……时有合钱吴为三家选者,人无遗词,唯宴饮酬酢之篇多于登临凭吊,似应少逊一筹。”①言下之意是说龚鼎孳能跻身于三家诗选,原因是因为“真能爱材”,与他的身份地位有关,而与其诗歌本身关系不大,这样就有意无意之中把龚诗与钱、吴之诗拉开档次。沈德潜对龚诗评价不高有两个原因,一是“宴饮酬酢之篇多”,就是应酬交际性的诗作太多;另一原因是“唯宴饮酬酢之篇多于登临凭吊”,所以较钱、吴诗“少逊一筹”。其实归纳起来就是一个意思:龚鼎孳诗多为宴饮酬酢之篇,而登临凭吊之作少、表现家国之感的不多。稍后的朱庭珍在其《筱园诗话》里,对沈德潜的评语又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国初江左三家,钱、吴、龚并称于世。……然江左以牧斋为冠,梅村次之,芝麓非二家匹。……龚芝麓宗伯诗,词采有余,骨力不足。好用典,而乏剪裁烹炼之妙;好骋笔,而少醖酿深厚之功。气虽盛,然剽而不留,真而易尽;调虽高,然浮声较多,切响较少。当时幸得才子之称,后世难入名家之列。”②所谓的“骨力不足”也即思想感情不饱满,所谓“浮声较多,切响较少”也就是辞藻较多,缺少真情实感。沈朱之论既出,后世对龚鼎孳诗的评价大都不出此范围,基本的观点都是认为龚诗的思想性和艺术价值不高。
  近人朱则杰先生在其《清诗史》书中对龚鼎孳的诗评价就更低了:“龚鼎孳的诗歌论数量超过钱谦益、吴伟业二人,然而绝大部分都是那种空泛的宴赏酬应之作,不仅没什么现实意义,而且缺乏自家的真性情,连他的许多好友对此都深致不满,因此无疑为最下。”又说:“由于龚鼎孳的诗歌大都缺乏实际内容,所以他有意去步和古人原韵,借此来炫耀才气,以掩盖内容上的空虚。” ③其实这种观点是不全面的,估计是他们没有耐心看完龚鼎孳的全集,而轻下此评语。如果仔细检点龚鼎孳诗集,洋洋洒洒四十三卷近数千首诗,其中有不乏表现家国之感的篇章,其抒发的感情也大都情真意切。像龚鼎孳著名的七绝《上巳将过金陵》,就是表现作者家国沧桑之感受的代表作,其诗如下:
  
  倚槛春愁玉树飘,空江铁锁野烟消。
  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金陵”也就是今天的南京,明代称为“南直隶”。这一称呼,与南京在明代的特殊政治地位有关。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战胜元朝及平定陈友谅、张士诚后定都于此地,从此开创了有明近三百年的基业,是明朝的龙兴之地,虽然后来第二任皇帝明成祖朱棣夺得皇位后,因政治和边防等原因,于永乐十九年(1421年)而迁都北京,但还是将南京设为“留都”,并在南京建立了与北京大致相同的中央政府机构,这样就形成中国历史上独特的“两京”制度。“金陵”这一意象在明清之际尤其有着特殊的政治地位,它不仅是指单纯地理意义上的城市名称,而是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包含了太多的内涵,其中既有政治的,也有文化的。当日在这里,明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相号召,赶走了元蒙皇帝,复兴了汉族文明;而三百年后,代表汉族正统地位的南明弘光帝也灭亡在此地,从此反清复明的事业成为了泡影。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占领北京,崇祯帝吊死煤山,宣告了北京明政权的灭亡。稍后,崇祯帝的堂兄福王朱由崧即位南京,国号弘光,但弘光政权由于内部矛盾重重,皇帝只知享乐,奸臣弄权,所以成立仅一年就被清军消灭。在弘光金陵即位之初,曾经一度给国人带来中兴的希望,著名遗民方文在《除夕咏怀》中高唱“江左重瞻新气象,墙东无改旧宫闾”,表达对这个新王朝成立的热切期望,但由于君昏臣暗,成了昙花一现的短命王朝。弘光朝的灭亡,金陵的陷落,标志着被驱除的“鞑虏”重新又占有中华,严重打击了人们复明的信心;另外由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陵寝孝陵也居于金陵钟山之上,具有故国情怀的人想到当日的繁荣昌盛与今日国破家亡,每到金陵都有兴亡沧桑之叹,所以在当时诗人笔下,金陵已非一个只具表层意义的城市名字,而成为一个富有强烈象征意味的符号。它给予后人的文化启示有两个方面:其一,政治意义是故国的象征;其二,文化意义上是东南文化的象征,甚至是汉族文化的象征,“金陵”已被升华成为一种情感色彩极浓的人文理想,甚至赋予生命的意义,其已成为故国之痛的一个精神符号和象征。作为明朝故臣的龚鼎孳,在“上巳”之日经过金陵,顿生无限感慨,不禁赋诗以吊古伤今,也在情理之中。但具旧朝臣子与新朝命官这双重身份的龚鼎孳,由于其贰臣身份的尴尬处境,再加上清初严酷的政治环境,使他的这种家国之感不能表现得太直露,也无法直露。因此,含蓄、婉转便是这首诗显著的风格,读来一唱三叹,令人感慨不已、回味无穷。
  龚鼎孳的这首诗写于他被派往广东宣诏返回京师的途中。其时,作者因在执法中偏袒汉人而触怒满清权贵,贬官八级,故此时他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这首诗就表现了他虽仕新朝,却难忘故国的复杂思想。
  “上巳”是古代中国的一个节日,在每年阴历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魏晋后以三月初三为“上巳”)。旧俗此日人们在水边洗涤污垢,祭祀祖先。此诗的首句“倚槛春愁玉树飘”看似平白道来的寻常语,却是用了两个典故,一为南朝陈后主陈叔宝亡国典故。陈后主建都金陵,溺于声色,疏理朝政,曾作舞曲《玉树后庭花》,辞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令宠妃陈丽华演唱,最终国破家亡,时人以为谶语,由此称《玉树后庭花》为亡国之音。二为李白为杨贵妃所作《清平调》之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句。唐玄宗也因宠杨妃、重用杨国忠之流,而引起“安史之乱”几至亡国,这两个典故都与亡国有关。阳春三月,本来应是春光明媚、心情愉悦的日子,但作者和着春风,倚着栏杆,却依稀听到《玉树后庭花》的曲调余音袅袅。诗人用此典故,是暗伤南明福王朱由崧因尽情享乐而误国。但从字句看,这句似乎是实写“春愁玉树飘”之春天的情景,只觉得是随口道来,如胸臆语,实则别有深意,不细加品味,很难发现这是在用典,用典而使人读来不觉,才见用典之妙。
  次句“空江铁锁野烟消”,是用西晋灭东吴之典。诗人凝望空阔浩渺的长江,不禁想起当年晋武帝命王濬伐吴之事。据《晋书•王濬传》记载:晋太康元年正月,晋武帝司马炎命大将王濬率水师伐东吴。吴帝孙皓令将士用铁链横锁江面,并在江中暗置铁锥,以阻拦晋军船只。王濬造木筏除锥,并用火炬烧毁了铁锁,一举攻克金陵,遂灭吴,孙皓成为俘虏。“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唐代诗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咏的也是这段史事。如今,当年的拦江铁锁已如郊野芒烟般消散了,只剩下滚滚长江水还在日夜不停地流着。此处用以指清兵渡江、福王朝覆亡事。“空”、“消”二字将诗人的亡国之恨抒写得深婉曲折又虚无缥缈,读来令人产生无限的惆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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