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铁笼与疯狂

作者:刘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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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金•奥尼尔曾将自己的创作诉求概括为:“用理想化的现代价值和舞台形象创造出一种悲剧表现形式,这种形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现代观众深切体会到自己与舞台上的悲剧人物之间具有一种高尚的同一感。”①实现悲剧传统与现代生活的沟通,始终是这位“美国戏剧之父”致力追求的目标,而写于1921年的《毛猿》则是少数他乐于承认的成功践行这一理念的剧作之一,他这样阐释剧中的主人公扬克:“扬克其实就是你,也就是我。他是每一个人。”②在奥尼尔看来,扬克的遭遇是现代人的共同生存困境的悲剧式呈现。
  扬克是一艘美国远洋邮船上的司炉,精力旺盛,身体彪悍,状似毛猿。尽管在地狱般的炉膛口从事沉重的劳动,他却为自己的强壮和能干感到由衷的骄傲。有一天,轮船公司董事长的女儿米尔德里德出于好奇到舱底去“参观”烧火工人的工作,结果被扬克的粗犷体貌所惊吓,恐惧地咒骂他是“肮脏的畜生”。这件事严重摧折了扬克的自信和尊严,他开始沉思自己的命运:再不能以“毛猿”的身份在社会上生存了,必须讨回人的尊严和价值。他发誓对上层阶级进行报复。由于找不到米尔德里德,扬克便到纽约街头向富人绅士们挑衅,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被警察送进了监狱。扬克在狱中听说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是为穷苦工人撑腰的组织,于是一出狱便去投奔产联,不料却被对方当作资本家的奸细逐出门外。无处归依的扬克只好到动物园去找大猩猩倾诉衷肠,最后被发怒的猩猩勒断了筋骨,倒在笼子里死去。
  正如许多批评家以不同方式所指出的,在这部表现主义寓言剧里,细节的真实和情节的线形演进都无关宏旨,首先需要我们关注的倒是一个具有整体象征意味的戏剧场景——“铁笼”:幕启时扬克出现在“像一只笼子钢铁结构”的邮船烧火工人的前舱里,而最后一场他又倒在关猩猩的真正的铁笼子里死去。这暗示着生活在现代工业文明中的人不管怎样抗争,都无力摆脱“铁笼”般的异化境况。如奥尼尔所说,扬克是全体现代人的象征,他毛猿般的强悍体魄代表着人类的原始生命力和创造力,而为扬克和他的同伴们所推动的远洋邮轮则是现代文明社会的象征。人类凭借自身的力量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他们有理由为此而骄傲,就像第一场戏里的扬克,自信地高喊:“我就是钢——钢——钢!”③人把自己比做钢铁并不意味着要与物发生认同,而是要在物的对象上使自身的价值得到肯定和确证。但不久他们就发现,事情走向了相反的一极——“本来我是钢铁,我管世界。现在我不是钢铁啦,世界管我啦。”现代人非但没有在自己的创造物面前感受到主人的尊严,反而作茧自缚,用自己打造的钢铁牢笼囚禁和奴役了自己。这里值得辨析的是,剧中的“铁笼”究其本原并非由奥尼尔首创,早在他写作《毛猿》的十余年前,德国著名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就在其社会哲学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905)中“发明”了这一隐喻,从此,“铁笼”便成了在各种现代性批判文本中不断复现的原型。韦伯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奥尼尔,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可以并不夸张地说,包括《毛猿》在内的关注异化现象的现代主义文艺创作本质上都是在回应韦伯的如下表述:
  
  没人知道将来会是谁在这铁笼里生活;在这惊人的大发展的终点会不会有全新的先知出现;没人知道会不会有一个老观念和旧理想的伟大再生;如果不会,那么会不会在某种骤发的妄自尊大情绪的掩饰下产生一种机械的麻木僵化呢。也没人知道。因为可以——而且是不无道理地——这样来评价这个文化的发展的最后阶段:“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这个废物幻想着它自己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④
  
  在“铁笼”般的异化世界里,人不但被物所统治,人本身也变成了麻木不仁的“物”。《毛猿》中除扬克之外的人物大都是无情感、无个性,甚至无名无姓的类型符号,这一方面与表现主义特定的审美取向有关,另一方面则暗示着那些上层社会的富人绅士们都是“没有灵魂”、“没有心肝”的物的存在,轮船工人扬克与他们的冲突并不仅仅是阶级斗争,而且是作为个体的人与整个物化世界的对抗。于是,我们才会看到如此荒诞的情节:身体强悍的扬克竟被养尊处优的资产阶级胖绅士撞翻在地;扬克将拳头打在后者的脸上,对方非但纹丝不动,还要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歉意。这不禁要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无物之阵”:“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⑤
  “铁笼”中的扬克正如“无物之阵”里的战士,徒劳无功地耗尽了生命和精力,最终在焦虑、苦闷和挫折感的包围中“老衰,寿终”。“但他举起了投枪”。
  扬克在感到自尊受了伤害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将他的劳动工具——铲煤的铁锹变成了“投枪”,疯狂地掷向侮辱了他的米尔德里德。尽管“投枪”被舱门挡落在地,但那金属撞击的巨响却构成了一个生动而深刻的譬喻:意识到自己真实处境的现代人第一次力图冲破异化“铁笼”的虚无之门,去探寻那可能显露出生命意义的精神世界。扬克不仅仅是现代人的一般象征,更代表着“他们的最高度发展的个性”,他正是马克斯•韦伯隐约预见到的那个在“铁笼”中诞生的“全新的先知”。然而,唯其有“个性”,唯其先知先觉,他才更加深刻地体验着无所归依的孤独。所有和扬克有过接触的人都把他当作脑子出了毛病的愚人,而他们视之为疯狂的,与其说是扬克头脑里的想法,不如说是他的思考这一行为本身:
  
  扬克:(愤恨地)噢,我说,伙计们,别管我,你们没看到我正在思考吗?
  大伙:(跟着他冷嘲热讽地重复那个字眼)思考!(这个字眼具有一种刺耳的金属音响,好像他们的嗓子就是留声机喇叭筒。接着来的是一阵异口同声、尖厉刺耳的大笑。)
  扬克:(跳起来,要打架似的瞪着他们)是的。思考!思考,那就是我要说的,怎么啦?(大家默默无言。他对于常常拿来开玩笑的一句话,却突然大发脾气,这把大家弄糊涂了。扬克又坐下,还是那副《沉思者》的姿态。)
  
  疯狂的沉思者,在这个富有语义张力的徽号之下,我们可以开列一张长长的文化思想巨人的名单: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第奥根尼、卢梭、荷尔德林、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斯特林堡……他们的“疯狂”并非都是纯粹的官能事实,而是由看与被看、庸众与独异的个人之间的对立所产生的效应:真正探求存在与生命意义的沉思者在世俗的眼中永远都是疯子。这一群疯人的形象曾一度凝缩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两张忧郁的面孔——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而扬克正是这两个伟大文学典型的精神后裔。他像丹麦王子一样将复仇的过程变成了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沉思,发出了“生存还是毁灭”式的诘问:
  
  我说,你高高在上的。月亮上的人,你好像挺聪明,回答我,嘿?把内幕消息、秘密情报塞给我——我打哪儿下去,嘿?
  
  而就气质来说,他却更为贴近那位西班牙的游侠骑士,那分“我就是钢铁”的自信,那“把世界上的钢铁炸到月球上去”的干云豪气,还有那“死也要在战斗中死去”的顽强意志,都使他成了工业文明时代的堂•吉诃德,他与其他产业工人的分歧恰如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的分歧,标画出了灵与肉的分野:
  
  那玩意是在你心里。它并不是你的肚子问题。吃饭——吃油炸面圈和喝咖啡——那跟它不相干。它藏得深着呐,在根底上呐。你抓不住它,你也无法叫它停下。它活动着,一切都跟这活动。它一停下,全世界也跟它停下。
  对世界存在的根基和意义的探寻,使扬克不但继承了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的精神血统,同时也继承他们的命运。复仇王子与游侠骑士的生命是同复仇与游侠的使命一道完结的——沉思就是以隐喻的方式走向死亡,而扬克的死也殊非偶然,他走进关猩猩的铁笼,正是作为意义世界的殉道者自蹈亡地。然而,扬克的临终状态却与他的两位先辈迥然不同。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都在临死前恢复了理智,平静而安详地撒手尘寰,而扬克却将死亡的边缘变成了疯狂的顶点,他在猩猩笼子里发表的长篇独白比他此前的任何言论都更像谵妄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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