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诗性之树绽放的理性之花

作者:莫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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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05年第4期《随笔》杂志刊发了邵燕祥先生的《随笔》影像,共三副照片:72岁的邵燕祥;反右后马上要发配“沧州道”的25岁的邵燕祥;准备报考小学一年级的6岁的邵燕祥。我特别喜欢这张摄于6岁时的照片:端庄,自若,睿智,敏慧,锐利,那有神的目光,预示着一种无可置疑的信念和力量。
  我之所以喜欢这张照片,乃是由于照片的神采酷似他的作品:那若有所思的眼神预示着深邃明智的思维和由此带来的高迈格调、鞭辟入里的论辩力量和诗性之美。至于那两张发配之前的“傻笑”和那张古稀之年的憨厚之笑的照片,显然没有这张童稚之照表现出那么多的凝重、敏捷、老辣、深刻和洞若观火。按说,比较成熟的个人风格应显现于人的晚年和中年,而邵燕祥的个人风格却显现于他童年的脸上,这一反常现象或许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从青年开始,无论在内质或外观上都遭受到某种曲折命运的异化,而童年却保持了他的本色或原色。虽然那“傻笑”表明了他磨难之前的脸不改色心不跳,但正如他在一篇名为《民间的、个体的记忆》的随笔中所说:“人,社会的人,是离不开历史的。”在那种恶质化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在依赖于面具生活的“优孟中国”,在“会做戏的虚无党”(鲁迅语)指引下,每个成年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了生活所必需的“优孟人格”,而没有了邵燕祥在6岁照片上那样的人格原色。
  
  二
  
  邵燕祥那张面带憨厚微笑的晚年之照,自然让我想起了古人的一段话:“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即在那成熟的憨厚的容貌中,显示出一种大智若愚的神色,而把智慧的敏捷和锋利、理性的坚强和新锐都隐藏起来了。
  邵燕祥原来是个有成就的诗人,出版过《歌唱北京城》《给同志们》《如花怒放》《岁月与酒》《到远方去》和《在远方》等10余本诗集。但感性的诗无法容纳他在20年被发配的苦恨境遇中磨砺得愈来愈强大的理性时,他选择了杂文,选择了政论性的思想文化随笔。邵燕祥这一特殊的身份及其转向,形成了其杂文独有的特色与景观:如水般轻柔的感性与如冰般坚硬的理性相交融、强烈的爱与恨相汇聚、苦咸的泪与血凝成一片!他的杂文是诗性之树开出的理性之花!
  
   三
  
  最近有人提问:不少杂文家原先是诗人或者小说家,为何转而成了杂文家(号称杂文八大家的邵燕祥、章明、蒋子龙三位就是诗歌、小说转而为杂文的)?我当时不假思索地说:“那是因了思想家的召唤”,“因为感愤于时艰,而挺起自己的脊梁”。万没想到,回家读邵燕祥的《黄裳的“散文王国”》,这话竟一语中的。邵燕祥是借黄裳的散文来表达这一理念和理性的:
  
  他于1957年5月26日写的《嗲》……感叹“这样表现出来的新中国知识分子实在不免有些太嗲了”,感到厌恶,接着回溯了自屈原以来,中国文士习于以“美人香草”即女人身份做自抒身世的代号……;从而要求中国知识分子不要学古代女人的妾妇之态,而挺起自己的脊梁。
  
  紧接着,邵氏以“这个见识是深刻的,又是远远超前的”文字予以赞许。同时称道:“直到1982年他写的《漫笔》中‘物美价廉’一节,仍贯穿着对知识分子中残存的旧时士大夫臣民心态的批判。这是至今仍然足以发人深省的。”邵氏为何感佩于黄氏的散文?该文的后面一句话可视为结论:“1988年,黄裳有文曰《继续走鲁迅的路》。”什么是鲁迅之路?那就是感愤于时艰的思想家之路。
  邵氏在这篇文章里,还称赞了黄氏 “广义的杂文”里的“杂文笔法”和“狭义的杂文”里的没有“淡话”,即直接地针砭时弊而又锋芒毕露,而且针砭的远不止一个穴位。因此,此文虽是一篇读后感,但也可以视为一篇杂文宣言。
  
   四
  
  邵燕祥的“狭义的杂文”自然是没有“淡话”的。我们这里所谈的主要是他作为“广义的杂文”即政论性的思想文化随笔,其中的“杂文笔法”,也是没有“淡话”的。比如,他的文章《巴金是属于民间的》,它不是杂文,而是一则随笔,严格说是邵燕祥2005年10月 25日在第八届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但是这个专业性很强的发言,竟避开了巴金的文学成就这个最核心的内容,而紧紧围绕着“巴金的社会理想,人格理想,他毕生所追求、老而弥坚的愿望”做文章。于是讲到巴金希望建立的现代文学馆,现在硬件有了一定的规模,但文学馆中没有五四运动和文学革命旗手胡适、陈独秀的形象,如果老人到过现场,自然会感到不安。其次是“真话受阻”,“他建立‘文革博物馆’的真诚建议不被认可”,他希望中国人不再陷入“文革”那样无法无天的逆境。但是,这一遗愿将会得到民间的响应,因为“巴金是属于民间的”。最后,作者动情地说:
  
  巴金的名字,不仅是标帜宇宙间一颗小行星,更代表了中国和世界上不可摧毁的一种伟大精神,那就是在巴金一生中,贯彻始终的反专制争自由的精神。
  
  这篇随笔,这篇文学研讨会的发言,完全堪称为典型的“广义的杂文”,而其“杂文笔法”的犀利和尖刻,是丝毫也没有“淡话”的。
  另一个例子是《读高尔泰二则》。高尔泰是一位美学家,他著有论文集《论美》《再论美》,论文《艺术的觉醒》《什么是艺术》等美学著述。同纪念巴金他不谈其文学成就一样,邵燕祥谈高尔泰连“美”字都不沾边,而一心一意专注于历史和现实的病态和丑恶的揭露。
  《读高尔泰二则》的第一则就高尔泰《寻找家园》一书中有一章《军人之死》加以驳难,当然高尔泰也是在驳难,但他远没有邵燕祥的老辣尖刻和鞭辟入里,高氏侧重于那位老红军因言贾祸而死的事实:“犯了事”的老红军上官锦文在劳教农场被指定带队劳动,于是有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个大首长似的要大家打掉娇气,要敢于赤着脚下冰水里挖泥,他说:“当年我们,红军长征,比这苦多啦,不论伤号病号,一样地翻雪山过草地,不在话下,要是像你们这样,哪能有革命的胜利……”
  这是因言贾祸的“言”,那么“祸”是怎么来的呢?原来“蹲在我们地段上的韩干事一直在咬着牙签侧耳倾听,抬起下巴朝那边叫道,上官锦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停了一会儿,又说,自己穿着鞋子袜子,光叫别人下水,说得再好也没用。上官丢了脸面,回答不知分寸,丢过来一句:你不也是穿着鞋子袜子吗?韩干事取出牙签,慢慢站起来,一面朝那面走,一面说,给我捆起来!”被捆过之后,老红军上官锦文面子大跌了,带队劳动一职被撤了,跟大家一起做苦工了,身体日益衰弱了,有一天倒下去就再没有起来了。
  以上就是高尔泰《军人之死》的基本事实。对于这样一件悲剧事例,杂文家应该怎样剖析、切割和开掘呢?如果思维方式因循守旧,归根结底只能是一种平庸,而平庸永远是与精品无缘的。邵燕祥先生不是这样,他运用一支热血充盈、正气逼人的理性之笔,纵横驰骋,痛快淋漓地剖析,切割了一些国人浸骨浃髓的社会病灶和精神病灶。邵先生深知,对于摸得着的病灶,当然需要进行“外科手术”,但更为需要的还得从“内科”入手,从体制、文化、心理等内里去防止病毒的传染和癌变的扩散,才能从根本上去克服这些社会顽症。而这,已成为作者一以贯之的“杂文笔法”和独特文风。这种笔法和这种文风,让读者联想到的不仅仅是战斗中的“思想者”的塑像,而且清晰地映现出“刑天舞干戚”的斗士风采。
  下面,我们具体看看邵氏是如何剖析和切割这一悲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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