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肥皂”隐喻的潜行与破解
作者:朱崇科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鲁迅以《呐喊》和《彷徨》为例,坦言自己在小说技艺方面的变迁或者说进步,在提及《彷徨》时说到,“此后虽然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微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然而,改造的效果似乎相对一般,似乎因了其书写基调的阴冷,远没有《呐喊》时候的慷慨、警醒所引起的关注热烈了。
某种意义上说,《彷徨》中的佳作《肥皂》(刊于1924年3月27、28日《晨报副刊》)似乎也并未引起充分的注意。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对它的评价似乎也令人大跌眼镜,贬斥者甚至认为它“坏到不可原谅”的地步,“《肥皂》的毛病则在故意陈列复古派的罪过,条款固然不差,却不能活泼起来”。而褒扬者,如对鲁迅小说评价富含意识形态色彩的夏志清,甚至认为这是呈现鲁迅小说技艺最好的文本,“就写作技巧来看,《肥皂》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因为它比其他作品更能充分地表现出鲁迅敏锐的讽刺感。这种讽刺感,可见于四铭的言谈举止”。
更进一步,在对该篇小说意义的破解中,论者大多将其视为揭破伪君子、假道学四铭在表面维护社会伦理道德之下的幽暗性心理以及蠢动欲望的实质,如“这的确是一块去污能力极强的香皂。它何止洗去四铭太太脖子上的积年老泥,更洗去了伪君子四铭脸上庄严的油彩”。当然,也有更进一步者,持续丰富对肥皂的认知,指出“肥皂”的双重象征:1.洗去脏物,消除“性幻想”障碍的一种反抑制力量;2.女乞丐的象征。
然而值得反思的是,“肥皂”是否蕴含了可能更丰富的隐喻?比如,如果从整体背景和宏观视野意义上进行考察,是否可理解为两大关键词——文明与欲望的较量?或者回到肥皂本身,其谱系学(genealogy)变迁是否隐喻着新的可能,比如,“民族寓言”?当然,我们也可继续追问,在四铭欲望的奔走中,是否也昭示了可能的权力/话语关系?
为此,笔者认为,有必要重新精读《肥皂》,从而勾勒出其相关隐喻的潜行以及痕迹,探勘其深层隐喻以及书写技艺的别具匠心。准此,本文将从如下层面展开论述:1.肥皂主线:物质四铭的精神分析;2.肥皂谱系:中西文化位次的更迭,以及结语——生成隐喻:潜行/交叉的技艺。
肥皂主线:物质四铭的精神分析
鲁迅将这篇小说命名为《肥皂》可谓意味深长,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使将小说中和肥皂故事有直接关联的事件列出,也可反衬出四铭假道学的伪善和真面目,而鲁迅的不凡之处就在于他同时设置了张力十足的枝蔓,扩展并强化了主题,使得肥皂的隐喻更丰赡饱满。
(一)肥皂主线:物质四铭
若从肥皂主线考量,这篇小说的核心线性情节当为:1.四铭买肥皂回家;2.买肥皂的起源(“咯支咯支”的女丐);3.四太太拒绝使用肥皂;4.肥皂被录用。
考察这一情节中的诸多驿站,虽然着墨不多,但仍然可以揭批出四铭在表面道德关怀和掩饰之下本能以及自我的物质性特征。
首先看四铭买肥皂回家。鲁迅在书写时可谓相当郑重其事且不惜笔墨。比如,一开始对丈夫不甚感冒的四太太终于看到四铭费尽周折地掏着重重衣服之下口袋中的肥皂,这无疑点出了肥皂的重要性;而鲁迅先生又细描肥皂的形、色、味,甚至四太太推开了抢着要看的女儿——秀儿。打开包装后更是一番精雕细琢,四太太甚至如捧着“孩子”一般。
如此郑重让人不免想起《呐喊》中的名篇《药》,人血馒头具有类似的神圣性,但肥皂的书写更具有日常性,而且,反讽性更强。当然,也可能借此反映出《彷徨》和《呐喊》的差异,“《肥皂》中的所谓过去的相对化与脱离的意图,也可以说是《彷徨》的整体意图吧”。联系下文,我们不难知道四铭对肥皂越郑重其事,却越反映出其内心淫欲的炽烈:肥皂的物质性恰恰隐喻了四铭的物质性,同时,也是女丐身体的象征和替代。
其次,到了肥皂的起源一节中,四铭的伪善可谓昭然若揭。十八九岁的年轻女丐在无聊的光棍闲汉那里恰恰成为意淫的对象,“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耐人寻味的是,四铭并没有给钱以解女丐生计困顿的燃眉之急,在被点燃了情欲后,他同样呈现出“非道德的性欲冲动”,然后去买了一块中间价格的肥皂(中庸之道的体现)给太太。
再次,四太太在儿子学程屡屡挨骂的时候戳穿了四铭的伪善,认为四铭的迁怒于人等行径,源于对女丐的淫欲遭到压抑,表明自己不愿意是女丐的替代品。
最后,四太太接受了肥皂。结局中不难看出鲁迅作为反讽高手的杰作,他将肥皂的泡沫比作大螃蟹嘴上吐出的水泡,和早先有霄壤之别。然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四铭的物质性终于感染了四太太,她在消费肥皂的同时,也成为四铭消费的对象。
不难看出,在肥皂的这条主线中,小说所要隐喻的主要寓意已经赫然形成,四铭的物质性已经得以深刻呈现。但鲁迅的更深刻之处在于他对单纯、琐碎事件的入木三分处理和迂回曲折的数度审判。这样的操作会令某些读者“感到不快”,甚至当作鲁迅小说的缺点之一,“自以为是,是他文章的一种特征”。当然,也包含前面对鲁迅的指责,过多陈列复古派的罪行等,但实际上,这恰恰反映出鲁迅结构小说方面的别致。
(二)细枝蔓节:强化的张力
通过情节的递进来揭穿一位假道学的伪善似乎是容易的,但鲁迅却偏偏又设置了许多枝蔓,从而让这位伪君子在倒霉透顶中,或者说是“荒谬的喜剧”②中彰显内心深处的虚伪以及物质性,同时又丰富和深化了小说的寓意。
1.打压儿子学程。因为买肥皂受女学生耻笑的假道学四铭为此迁怒于更弱的下一代——儿子学程,让他查出Old Fool的意思,这其实已经显出了他的内在懦弱(既挥刀向更弱者,又做不好父亲)。不仅如此,他还推而广之骂新式学堂,骂剪发的女学生红颜祸水,“搅乱天下”(陈词滥调、颠倒黑白),甚至为此禁止女儿读书。而背后的反讽意义是,这居然是一个曾经提倡开学堂、强调中西折中的人,其骨子里的守旧、反动恰恰因此得以反衬。当然,在这些辱骂的背后,同时也掩藏不住情欲的压抑和宣泄。
2.吃饭的风波。晚饭前的黑暗似乎给了四铭不少的感奋,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至关重要,实则乃是他虚假的想象和自我膨胀。之后的晚饭,可说更是一场闹剧。家庭饭桌本来是一家人和谐关爱、享受天伦之乐的天地,而小说中却成为四铭虚伪的又一次揭发。他自私而蛮横,当看到喜欢的菜心被学程吃掉后,他无聊而懊恼,又开始将白天查字典未克的事务摆上饭桌进行批判。这引发了四太太的不满,冷笑着揭示出其内心深处幽暗的淫荡:应当买多一块肥皂,将女丐遍身洗一洗,然后供起来,然后天下太平。
3.拯救者与掘墓人。在四铭内心深处的虚伪遭到揭发、坐立不安的时候,他的诗社同行何道统和卜薇园及时来访,恰恰拯救了尴尬莫名的四铭。
然而,他们有关女丐孝女的谈话却是意味深长,甚至不乏悖论:一方面,彰显了他们作为传统文人的“名士气”以及缺乏对基本民情的了解;另一方面,在讲述女丐故事的过程中,四铭也为自己准备好了道德伪装的掘墓人——何道统。
两块肥皂和“咯支咯支”作为不断被重复和调笑的对象,引起了心中有鬼的四铭的恐慌和不满,这恰恰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虚伪与脆弱,从斥责四太太的“胡说”,到不满何道统的“胡闹”,遮蔽言辞的变迁,其国粹家的面具已经被赫然摘除,同时也反映出他被人戳穿和剥光之后的内在虚弱。
4.回归家庭。在诗社同行那里同样难以找寻温暖的四铭又回到家中,四太太仍然默然相对,在所谓中西折中浮浮沉沉的学程仍然在查字典,而少不更事的秀儿似乎在牙牙学语(重复母亲饭桌上的话)地指斥他,“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为此,四铭很受伤。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