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肥皂”隐喻的潜行与破解
作者:朱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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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看出,通过对肥皂主线以及支线的叙述,鲁迅不仅点出了四铭的物质性以及精神分析观照之下的本能压抑以及转移过程再现,同时也强化了其虚伪性以及被戳穿的尴尬。
肥皂谱系:中西文化位次的更迭
在《肥皂》中,同样存在着一个“肥皂”的谱系,那就是从皂荚到似橄榄非橄榄味的肥皂,再到檀香味的肥皂。在小说结尾有着清晰的描述,(肥皂的泡沫)“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在这样的谱系学背后其实也隐喻着丰盈的寓意,但整体说来,更多是反映了中西方文化位次的升降、更迭与融合等等。
(一)文化中国与“民族寓言”
一块小小的肥皂,可说是功用甚为丰富,在本文语境中,如果考虑到中西方文化碰撞的视角,它无疑更是“西”的象征与代表,准此,作为一个具有现代意味的道具和隐喻载体,它无疑又意味独具。
1.民族寓言中的中国身体。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指出,即所有第三世界文本都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它们应当被当作民族寓言进行阅读。③此说虽然不乏笼统和武断的毛病,甚至暗含了权力吊诡④,但作为一种整体观照,对于鲁迅个案来说,却是适当的,比如相当经典的《阿Q正传》,当然也包括《肥皂》。
如果将女丐和肥皂放在一起,隐隐然就成了一幅颇具意味的图像:一位落魄、衰疲的弱女子需要洗心革面,而后才能焕然一新,散发出迷人光彩。
光棍们对女丐的意淫虽然也是借助了肥皂,却更是对其物质性的强调和侧重,恰恰是对她身体的猥琐凝视(gaze)行为,反映了中华民族内部肌体的溃烂和国民劣根性的蔓延(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小说中的四铭对肥皂的强调恰恰也折射出其物质性的一面,然而作为一个中体西用的虚假拥护者,他讨厌新事物的现代性,却在本能的促发上仍然需要借助不断发展的“西”来实现,鲁迅在此指出了其固守国粹不学无术的虚妄。同时,由女丐到太太身体的转移恰恰又彰显出其保守主义心理的作祟(当然,也有不得已转而求其次的原因),而最后的结果——肥皂谱系的进化显然部分颠覆了他的顽固立场。
2.现代性的胜利?
耐人寻味的是,四太太尽管洞察四铭的伪善与压抑的淫欲,最后她还是接受了肥皂的洗礼,消费了肥皂,也成为四铭的消费品。但除此之外也有可能另外的一层含义存在。
四太太所使用的肥皂在一步步得以改进和提升(价格、香味、档次等),这隐隐然预示了现代性对前现代性(pre-moderniy)的古老帝国文化传统的胜利,尽管过程可能显得稍为缓慢,但无疑,这似乎更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趋势。
如果考察四铭身份认同的复杂性,其本质的传统无疑其因有自。如人所论,“很短的一个小说出现了两个现代的东西:一个是肥皂,一个是字典。我认为鲁迅小说通过这个表现了对于启蒙内涵的权力因素的洞悉,这个理解与文学史上的一般理解是完全不同的……肥皂和字典,既然是现代文明的象征,那四铭等人自然是愚昧,因此他们必然拒绝现代文明,拒绝肥皂和字典。但是,这个文明/愚昧,传统/现代的解释在这里显然非常成问题,在我看来,鲁迅这一小说的戏剧性恰恰在于揭示:近代中国那些表面上反对现代、‘西方’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统治者,内心和潜意识里实际上对于‘西方’表达出强烈的热衷、想象和敬畏”,然后这些推动他们成为本质化的传统主义者。但反过来,这也无法抵挡现代性的强势推进。
(二)性别寓言与话语权力的分散
如果考察四铭与“肥皂+女人”的关系,我们也不难看出其中的性别寓言以及男性权力话语的分散与撒播。我们不妨以图表罗列其中暗含的权力关系。
从上表可以看出,哪怕是被四铭视为最弱的“内室”,其对男权意识也有一定的反抗,当然,更不必说她对四铭道德本质的某种片面又深刻的体察。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对新事物曾经“叶公好龙”的四铭内心深处对女人的欲望也有级别观念,为此“凡面对他所尊重的合符礼俗的女人,不可能产生越轨情欲;潜意识‘性幻想’中,他只能以低阶的女子为‘性对象’,才不致产生道德的焦虑,也才能得以满足”。
但现实和事实却再次证明了现代性可能的胜利以及男权话语部分被消解或分散的嬗变。同时,却又反映出四铭作为古老帝国传统伪代言人的色厉内荏。
小结:肥皂的谱系并不仅仅可能隐喻了一种宏大叙事中的民族寓言,同时也预示着现代性的可能胜利趋势以及对传统男权中心的复杂渗透与削弱。某种意义上说,这可能更是肥皂隐喻的潜行。
结语:生成隐喻:潜行/交叉的技艺
考察肥皂的主线与肥皂的谱系的交叉点,我们不难发现肥皂与女丐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凝结点。恰恰是立足于此点,我们可以看出四铭的物质性、本能以及虚伪道德性之间的复杂张力,这种张力鲁迅又从两个层面展开,一个是发生在四铭内部,而另一个发生在与此主线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诸种枝蔓上,比如家庭其他成员以及外人之间。
不仅如此,立足此点,恰恰可以勘探出民族寓言事业中的传统文化中国的尴尬,以及中西文化之间的较力、冲撞与融合。当然,它同时又是一个参照点,可以看出不同女性身份与肥皂结合后隐喻的话语权力位置与效能。
因为不仅仅是立足于主线,而是主次并举,鲁迅在《肥皂》里反讽/讽刺的功力发挥可谓淋漓尽致,甚至是令人拍案叫绝,又因为是预设了谱系的流变,肥皂的隐喻因此显得繁复深刻而又异常精致。这不能不说是鲁迅小说技巧圆润的一种表现,它“在于正反的事理中天衣无缝的合拼在一处,以显示篇中的主意。作品的艺术手腕,实在比《呐喊》时代进步得多了。《呐喊》时代的《药》与《明天》,哪里及得《肥皂》来呢”。
很多时候,鲁迅是非常需要一种冷静和耐心的精读的,他的内心深处的无比寂寞以及深邃复杂的思想缠绕,他的文字虚构的独特技艺以及不拘一格的问题实实在在值得我们认真细读,不必说,《肥皂》、《彷徨》,还有更深远的鲁迅都可能潜藏着巨大的诠释空间。
作者系广东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美国纽约巴德学院交换教授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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